李嵩一家出宫之后,许是心有牵念之故,圣人并未召见前去甘露殿问安的儿孙们,反倒是将他们都遣回家歇息。举哀整整七日,不仅父子四人陆续病倒尚未痊愈,便是年轻力壮的孙儿们亦已是疲惫不堪。何况方才又惊闻李嵩一支出继楚王的消息,众人的情绪越发低落了几分。于是,越王、濮王以及三位公主暂时告别,带着家人各自回府。
归家的路途静寂无比,举目望去,依旧是白茫茫一片缟素,街道上几乎没有多少行人来往。李徽御马缓缓跟在濮王车驾边,心情沉郁之极。倏然,李泰掀开窗纱一角,朝着他使了个眼色,又向着不远处的李欣抬了抬下颌。
濮王殿下大病未愈,脸色依然有些苍白,连日以来皆难掩浑身的郁郁之态。如今见他好不容易恢复几分往日的生气,两个孝顺儿子自然不敢怠慢,立即弃马登车。上车之后,兄弟二人都觉得车内空间仿佛宽敞许多,定睛一瞧——果然是自家肉团团似的阿爷清减了不少,连原本被肉挤得几乎瞧不见的凤眼也依稀有了些形状。
新安郡王突然觉得有些心疼:好想让阿爷将肉都养回来怎么办?这样看着实在有些不习惯。但若是像以前胖成肉丸子似的,又担心他体肥过度而太过虚弱。当孝顺儿子还真不容易,阿爷胖了担心,瘦了也一样担心。
濮王殿下自是不知儿子们心里正转着什么念头,劈头便道:“唉,阿爷怎么能狠得下心……阿娘若是知道他将嫡长子都过继出去了,心里该有多伤心。过继谁也不能过继嫡长子啊,我都有些同情……老大那个家伙了。”
原来,他方才太过诧异,心里惊涛骇浪,反倒是一时反应不及。直到如今,才忍不住寻两个儿子说一说心里话:“说到楚王一脉,当年祖父曾想过继我,但阿爷坚持不许,祖父方另选了他人。方才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是不过继嫡长一脉,莫不是要将三郎送出去承嗣?这样辈分才对——可好不容易养这么大的儿子,谁舍得过继出去?可若是让二兄家得了便宜,我又不舍得。好歹那也是一个亲王……”
李欣沉默半晌,方道:“若是当真过继了三郎,倒是件好事。至少,他将来也是宗室中举足轻重的亲王,又可远离其他纷争,逍遥自在。叔父登基之后,无论想用他还是不用他,心里都会放心。”
闻言,濮王殿下惊了一跳,也顾不得细想,便忙不迭地把幼子搂进怀里:“这是我的儿子,谁也不给送!大郎,这可是你嫡亲的弟弟,你怎能满心想着将他过继出去?!便是有再多的好处也不许!养了你这个不讨人喜欢的也就罢了,好不容易有个讨人喜欢的儿子,不留在自己身边,岂不是暴殄天物?”
李欣顿时无言以对。而李徽被他紧紧抱住,趴在他肉呼呼的胸膛上,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无奈:阿爷,“暴殄天物”似乎不是这么用的——“阿爷,过继大世父一脉已成定局,阿兄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过继出去,从此便与夺嫡风云以及往后的猜忌再无干系,确实是相当有决断的上上之策。既保全了李嵩,又给了李厥足够的荣宠与前程。同时,大概也让叔父松了口气。毕竟,李厥是嫡长子所出的嫡长孙,先前被废为庶人都是受了牵累,在世俗宗法中占据着优势。
然而,这也是迫于无奈之举。否则,如同李泰所言,谁会愿意过继自己的嫡长子、嫡长孙?无非是怜惜他们,这才不得不如此为之罢了。若是大世父没有闹出别院的事来,应当也不至于如此。而且,凭着几个月来对祖父祖母的了解,李徽反倒认为,能如此坚定决绝,并非祖父一贯以来对待儿孙们的态度,应当是祖母临终前所愿。
这位前世从未谋面的祖母,简直令人佩服至极。若她非女子,而是男子,又该是何等睿智决断的人物?不是贤后,便是贤臣,至少能在凌烟阁中占据一席之地罢。
“罢了,也不管他们了,总归过继的不是咱们就好。”经过这样一吓,濮王殿下倒是看开了许多,“唤了这么久的阿爷阿娘,转眼间就成了世父世母,任谁都不可能轻易接受。我宁可回均州去待着,也不想受这种委屈。”
“祖父定然也不舍得阿爷。”李徽宽慰他道,“阿爷小时候他尚且舍不得呢,如今阿爷膝下还有阿兄与孩儿,他一定更舍不得了。更何况,阿嫂还怀着他的曾孙呢。”已经过继了嫡长子一脉,祖父如何可能再将嫡次子一脉舍去?濮王一系也尚未到那等生死存亡的地步。
他说得如此有道理,濮王殿下便不再多想了,又道:“说起来,你们太子叔父前两日还提到,他想捐建一座寺庙,为你们祖母祈福。我也想建寺庙……你们说,要不要与他一起捐?咱们封地的出息尚可,在均州的时候也没甚么使钱的地方,库房里应当挺满的。不如问问你们阿娘,再决定要捐多少?”
李欣迟疑片刻,方道:“阿爷不如等回封地之后,再给祖母专门修寺庙如何?这间寺庙应当是建在长安的,便让叔父独自捐建就是了。这是叔父的孝心,阿爷贸然加入其中似有些不妥。”
“他亲口问我,我想着要清点库房看看咱们家还剩多少钱财,才没有当场答应。”李泰哼了一声,“这又不是抢什么风头,不过是尽孝心而已。你们二人年纪不大,却像六七十岁的老叟似的,未免太谨慎了些!!我若是不答应他,反倒会让他多想!”
“阿爷与阿兄所虑都有道理。”李徽打圆场道,“不如先去问问二世父与清河姑母?”李衡与清河公主的行事一向稳妥,而且他们也都不会介意给一些提点。或许,连拒绝的借口也能参考他们的。
车驾回到濮王府之后,兄弟二人与周氏先将李泰、阎氏送入中路正院。而后,李欣朝着李徽微微颔首,示意待会儿再密谈,便扶着爱妻回了东路。当李徽有些心事重重地回到西路院落中时,抬眼就见王子献正坐在以前他们常对弈的燕息亭中。
“子献,你怎么来了?”李徽有些惊喜地迎了上去。
举哀七日之中,他满心皆是悲痛,几乎无暇旁顾,便将别院发生的事尽数交给王子献处理。不过,此事闹得实在太大,惹得天子震怒不已。别院又是属于太子李昆的,他当夜便派了人过来接手调查,濮王府也不好涉入太深。王子献便只能靠着自家寥寥几个部曲的力量,继续四处暗访。
王子献仔细端详他一番,轻轻一叹:“大王,节哀顺变。”他亲缘淡薄,并不能完全理解失去至亲的痛楚。但是,从平日李徽谈论起秦皇后的神情,他便知晓,这位长辈对他至关重要。如今见他清瘦了好些,脸上也有些病弱之感,心中亦是隐隐作疼,甚至恨不得能替他分担一些。
“祖母只许我们放纵悲伤七日,我已经……学会将悲痛收起来了。”李徽苦涩一笑,“而且,更重要的是,必须将别院之事调查清楚,查出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竟然意图扰乱皇室的安宁。如果让此人得逞,祖母若是地下有灵,定然也会替我们担心。”他犹记得秦皇后说过,最不愿见的便是兄弟阋墙。所以,无论是为了她的安宁,还是为了濮王一脉的安宁,都不能纵容真凶。
“这几日文德皇后举哀,部曲所获甚少。”王子献道,“安兴公主府并未有什么可疑人物出入,宜川县主也并未遣人去寻她。你在宫中的时候,可曾注意到她们二人是否有什么联系?举哀时,她们或许有很多机会能单独在一起说话。”
“毕竟她们是女眷,我不方便时时刻刻盯着。”李徽回道,“不过,大世母一定会格外关注她们。明日我们去别院拜访大世母与厥堂兄,说不得就会有什么收获。譬如,大世父究竟从何时开始放纵,李茜娘又从何时开始行踪诡秘等等。”虽然他们一脉已经是族亲,幕后凶手也不会再对他们下手,但他相信,无论是苏氏还是李厥,都不可能咽下接二连三被人算计的委屈。
王子献想起自己最怀疑的人家,皱起眉:“极有可能,这一回又是借刀杀人之计。便是查出来,也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棋子查得多了,尽数拔除,下棋之人又如何能完全隐没痕迹?只是,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这种屡屡受算计的感觉令人十分不悦罢了。说不得日后行事还须得更小心些……大世父一脉出继之后,我们一系与越王一系或许就更危险了。”李徽道。
先前越王一脉都不曾卷入事中,但并不意味着他们高枕无忧。更何况,在前世,他们远比濮王一脉还凄惨。如今细细想来,未必没有幕后凶手的手笔。只可惜,他当年困在封地中,所知的实在是太少了。只能看到邸报上的结局,前因后果都靠着猜测,有些藏得太深的阴谋算计,根本不可能为他所知。
见他心生忧虑,王子献收起了李嵩一脉居然被出继的惊讶,不由得低声道:“放心,行事必有痕迹,一定能将凶手寻出来。”他尚且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将自己的怀疑都和盘托出,毕竟这涉及到家中蠢货们先前干出来的蠢事——这个关乎家族存亡的秘密,他必须守口如瓶——或许待寻得更好的时机,能够将自家摘出来之后,再说也不迟。
这时,嗣濮王殿下信步行来,一眼便望见坐在亭中的两个少年郎。一个忧愁,一个宽慰,看上去竟好不和谐。他心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大步走了过去,毫不客气地坐在两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