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中涌动着无限的思乡之情,但是邓玉涵并不会因此就放弃自己的职责,他不认为思乡是一件坏事,在侍奉主的同时思念故乡,这是每一个传教士都会有的情感,根本无可厚非。
他用产自苏州的丝绸手帕擦了一下眼泪,丝绸温润的质地让他感觉有一双温柔而多情的手在抚摸自己的脸颊,这让他的心情多多少少获得了一些慰藉。
他用清水稍稍洗了一下脸,又用青盐和猪鬃牙刷刷洗了一下牙齿,这是他来到明朝之后才学会的生活方式,他觉得很不错,这里的人除了不信上帝之外其他东西都非常好,值得欧洲人学习。
他漫步走出室外,他的汉语学得还不是特别好,虽然可以进行流畅的对话,但是还不能流利地撰写文书、阅读文献,更不用说像利玛窦一样和士大夫们讨论艰深晦涩的教义问题了,所以他一直在和傅泛济神甫一起接受费奇规神甫的汉语教导。
这所私人状元是当地的教友孙元化建筑的,他的教名是纳爵,虽然入教还没有多久,却非常热心,不仅邀请郭居静、曾德昭两位神甫到他的家乡嘉定传教,还奉献了这处园林作为教堂。
江南地区盛行私人园林,据说早在几百年前的宋朝就有无数私人庄园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这所私家庄园是孙元化建立的,虽然并不很大,也并不富丽堂皇,但是环境清幽,花木众多,还建设了一座礼拜堂和一座学校,是个神赐的居所。
邓玉涵慢慢走在庄园中,这所庄园虽然不大,但是仍旧分出了几个景区,这个景区是“翠竹园”,栽种了各种颜色的竹子,其中还有产自很远的南方的紫竹,一旦风过竹林,轻轻摇曳,就会发出轻轻的“簌簌”声,让人倍感轻松惬意,的确是一处修行、传教的圣地。庄园的道路都是用小石子铺成的,之所以不用青石板,据说也是一种意趣,邓玉涵不知道这两个字该怎么写,但是想来应该是一种审美词汇。这些小石子路彼此萦回,相互缭绕,让刚来到这里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熟悉之后就会觉得实在是设计得精巧无比,符合艺术的表现特点。
费奇规神甫的课程从九点开始,现在才不过是早晨六点,所以他决定复习一下昨天的课程。于是,在一片梳竹摇曳,在一片清风拂袖间,一个金发碧眼,穿着士子长衫的传教士开始用他那腔调古怪的汉语朗朗背诵: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
汉人的方块字有些难以辨认,毕竟他们长得非常相似,比如“己”“已”“巳”三个字就非常相似,邓玉涵花了很久才明白他们的开口时不一样的,所以意思也就不一样。《大学》虽然朗朗上口,背诵起来也不困难,但是理解起来就非常难了。比如这个“道”,明朝人说这是宇宙的总规律,事物的最终本源,这个“道”多半就是上帝,但是他却是没有名字的,因为一个叫老子的学者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还说“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这就让人非常纳闷了。但是中国人还是说对了一部分,因为上帝也是不能用偶像来崇拜的,绝对不能用一个形象来描绘他,中国人的“道”也是“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在这一点上两边又取得了共同之处。
总之,虽然学习起来比较困难,但是邓玉涵还是保持了旺盛的学习兴趣的。
他背诵了一会,觉得已经学会了昨天的功课,于是决定坐在青石绣墩上休息一下,他将手中的《四书章句集注》放在石桌上,慢慢坐下休息。
毕竟已经五十多岁了,他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风风火火了。
这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原来是傅泛济神甫。傅泛济是意大利人,今年才四十二岁,也是耶稣会士,有着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和刀削一般的俊朗外貌——事实上,在挑选派到中国的教士的时候,外貌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毕竟相貌堂堂的传教士总能获得羔羊们的更多尊重,当年罗明坚神甫就是凭借堂堂的相貌和流利的汉语敲开了岩石的大门,成功进入中国传教。
但是不论是外貌还是圣母像,抑或是自鸣钟和天文历法,都只是表象,一个传教士最重要的东西还是对于天主的最忠实的信仰,也只有这个信仰能让人脱离尘世,升入天堂。
就在他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傅泛济已经走了过来:“神甫,您好。”他用的是拉丁语,这是欧洲通用的上层语言,也是学术研究使用的通用语,但是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的汉语比起邓玉涵还远远不如。
“您好。”邓玉涵用汉语回答了他,他试图在日常生活中多使用汉语,以便自己能尽快掌握这门语言。
“听说今天有一位学者要前来拜访,他们还送来了丰厚礼物。”
“是哪一位呢?”邓玉涵有些奇怪,毕竟他们在中国人眼里还属于蛮夷之类,虽然未必会遭到攻击,但是当地人还是看不大起他们的。莫非是有士人决心入教?这可是一个好消息,他们最近吸纳的教徒多是下层民众,这些人固然信仰虔诚,但是对于传播主的荣光未必有太大的帮助。而一位汉人士大夫就不一样了,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上层人士,掌握着庞大的经济资源和政治资源,如果能多一些士大夫信教,对于传播主的荣耀是极其有帮助的。
想到这里,邓玉涵有些激动:“莫非是王乡绅吗?”
“不,是一个外来的举人,其实您可能听说过他,他就是昨天在城里巡行的士人们的领袖,他带着士人们砸毁了帝国宠臣的祠堂,昨天派人送来礼物,说是今天要来拜访。”
“是那个叫柳——柳什么来着?”“旭”这个发音对邓玉涵来说有些困难。
“是柳徐吗?”很明显,傅泛济的汉语比他还要不如。
“如果是他的话,倒是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虽然他带领的只是一群拥有最低级功名的读书人,但是他们人数众多,势力庞大,如果能帮助我们则将是我们的有力盟友。”邓玉涵说完这句话之后,略微皱了一下眉,前天城里面闹得风风雨雨,士子们吼叫打砸的声音半个城市都能听见,他自然也不例外。他觉得这些人太过暴力,有可能会对传教士们不利。
似乎是感觉到了邓玉涵的不安,傅泛济接着说道:“昨天您不在,费奇规神甫和他们的使者进行了交涉,我在旁边听着,他们的使者非常有礼貌,还给我们送上了米面、菜油、丝绸、白糖等等礼物,还说有办法帮助我们传教。”
“真的?”邓玉涵感到一阵惊喜:“虽然我仍旧不觉得这个柳先生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但是如果他们愿意帮助我们传教,那么再大的罪愆也可以被宽恕!”
“所以我专门过来通知您,费奇规神甫说今天的课程取消了,他邀请您一起参加会面,柳先生会在九点钟左右前来拜访。”
“那就太好了!”邓玉涵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去吃早餐,九点钟准到会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