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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旭轻轻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队伍,士子九百六十二人,大部分来自松江府各县学、府学,个个都是科场无望而不得不跟自己冒险以求功名富贵的;农民一千两百多人,不能精确计算,因为每天都有人来,又每天都有人走,半途而废者自然不可能拿钱走人,不过是享受了几天的免费三餐罢了。
这是名副其实的乌合之众,他们有统一的领导,但是这个领导仅仅只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领袖,对他们没有生杀予夺和奖罚升降的大权;他们人多势众,却没有组织规则,没有军队号令,没有基层管理人员;他们士气如虹,似乎横行江南也不过等闲事,然而却只不过是因为知道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攻击他们,即使一群乱兵也能将他们追得狼奔豕突。
但是柳旭没有兴趣把他们组织起来,因为他的统治核心注定不会是这么一群人,他们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群过客,只有一时的利用价值,就像一枚鲜红的荔枝,他会在汲取完甜美的汁液后将荔枝毫不留情地抛弃掉。
眼下,正是汲取汁液的时机。
“靖恩,你现在还不适合出现在我身边,你且去做你的事吧,我会联络你的。”柳旭又看看自己刚收复的军官,他并不清楚这个军官的过往和生平,也不知道他的长处和能力,但是他在这个军官身上看到了熊熊燃烧的野心和尚且没有完全冷却的热血。
而这,就足够了,他需要的是忠诚而坚定的走狗,绝不是甘愿牺牲自己的圣人和满腹阴谋诡计的自利者,走狗们可以有自己的私欲和追求,只要他们服从自己的领导。
“是,公子。”徐靖恩的眼神中没有了一开始的桀骜,这是他初步被驯服的表现。这个在官场混得不是很好的军官此刻展现出了极大的主观能动性,他主动地招呼自己的兵丁驱散围在城门口的围观群众,引导着队伍进城。
他说话中气十足,发号施令有条不紊,显示出了一定的统帅能力,似乎可以作为后备军官进行培养。
柳旭默默将徐靖恩这个名字记在心中。
嘉定是典型的江南城市,整座城仿佛建立在水中一样,城中水网密布,桥梁纵横,人在桥上过,船在河上行,彼此往来通行,互不干涉,倒是有一点立体交通的味道。嘉定城的建筑也是江南式的,它们有着白色的外墙,这是为了减少热量以及保持洁净美观,有着黑色的瓦片和坡度很陡的屋檐,这是因为当地居民并不需要太多的雨水,所以他们不在乎让这些在北方干旱之地贵如黄金的水源白白流掉。嘉定城还有着诸多的植物,南方地区四季变化虽然比热带明显一些,但是始终是有绿色长存的,这正是深秋时节,瓶兰花、南天竹开得正好,有得还结出红色的果实,挂在碧绿的枝叶间,更显江南秋色旖旎。
柳旭大致观察了一下嘉定风景,回头看看队伍已经开始入城,对着走上前来的周珺说道:“珺儿,这大队入城,该如何处置?”
“师尊,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派出去打前站的府中家仆已经定下城中各大客栈,眼下嘉定外人人口不多,有足够的雅间容纳士子,至于农民让他们在店中打通铺即可。弟子已经名一百三十二名少年分作十三队,每队分管士子七八十人,农民一百多人,按照名单分配住宿,饮水、干粮也准备充足,必然不让一个士子挨饿!”
“不错,士子们跟着咱们巡行江南,这后勤保障工作是一定要做好的,至于农民也不可怠慢,至少要保证不能饿着他们!”柳旭轻轻赞许了一句,接着说道:“这嘉定乃是我们巡行江南第一站,这首战必须打个开门红,你和其他几人是如何安排的这广而告之活动?”
“师尊,这广告活动徒儿是这么想的,第一,李奉天派人准备了万块姜饼糖和各色小吃,分发给少年和士子们,本地居民会唱一首童谣就能领一块,不设上限,领完为止,反正这些小吃花不了几个钱,权当赔本赚个吆喝;第二,刘如意一路上请士子们抄写了两万多张大字报和各色传单,事先已经贴了三千多张,打算在嘉定城把剩下的分发完毕;第三,农民们则要他们大声吆喝口号,用自己的话宣传各类故事,干得卖力的可以领到鸡蛋、猪肉作为奖赏。”
“哦?做得很不错嘛!”柳旭没想到自己只是稍微一提点,这个徒儿就能想到这么几点,不禁有些惊喜。他抬眼仔细看了看周珺的脸色,发现他眼圈发黑,显然几天都太过忙碌,一直在几人之间协调工作,以至于没能好好休息,不禁有些心软:“为了为师的事业,竟然让珺儿如此辛苦,是为师之过了。”
周珺闻言有些发愣,似乎除了他的母亲之外从没有人真正想过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少年,如何能承担如此沉重的工作负担,眼圈不禁有些发红。但是这个少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了一笑:“直到跟着师尊,我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这等谋算,为师尊做事乃是我的福分,又何必说累!”
“也罢,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我让如意他们多承担一些,毕竟他们比你年长,理当多做些事。”柳旭轻轻拍了拍周珺的头:“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你多跟着师尊学一点,以后必然少不了你的。”
柳旭又看到刘如意带着一群士子在做宣传,这些士子们此刻简直没了个士子的模样:有些富裕的士子不愿意穿济民社的统一制服,因为他们穿惯了绒衣和湖罗衫,觉得临时赶制的长衫布质太硬,让皮肤不舒服,因此还是穿着原来的衣服,各种颜色都有,而贫穷的士子们好不容易能换身新衣,倒是毫不犹豫地换上了,因此他们制服未能统一,显得有些混乱。士子们左手挎着一个藤条小篮子,里面的装的是各色小吃,如姜饼、绿豆糕、豆沙包、红糖块,这些廉价的零食并不能算是什么大礼,但是对于街边顽童和普通民众来说,说唱一句童谣就能换一块还是一笔好买卖,是以他们纷纷围了上来,争相嘟囔着各种童谣,有的因为士子忙不过来,没能及时分发,甚至直接下手去抢。一时间,大人吼,小孩叫,混杂着各色方言、各种童谣,景象混乱无比。
士子们此刻也被逼得焦头烂额,他们从来只知道读圣人之道,只知道之乎者也,只知道八股取士,哪里知道该如何和普通民众打交道,哪里能明白竟然会有人为了一块姜饼糖当街对骂,甚至大打出手,是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把老子的教诲发扬到极致。虽然一团混乱,虽然不知该从何下手,为了能到乡间开议会,做议员,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宣传下去。这些穿着长衫的士子们把作为读书人的风范和风度抛之脑后,就像街头走街串巷的小贩一样,他们左手挎着篮子,右手拿着各色零食,一边保护着篮子不被抢走,一边高声吼叫着各种童谣,试图扩展自己的影响力。
“一块姜饼一句歌,大家一起跟我唱!”
“打倒阉党除奸贼,大明江山万万年!”
“议会政治真儒教,大明万民须仿效!”
“阉党祸国十余年,恢复大道三代前!”
“说你,说你呢,你还没背歌,怎么能下手抢呢!”
“乌合之众,典型的乌合之众,无组织无纪律,无方法无规则,只知道扯着嗓子高喊,除了声势比较大之外,没有别的优点了。”柳旭看着这群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顾形象的士子和百姓,暗自摇了摇头,果然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教育出一只战斗力强而拥有坚定纪律的政宣队伍的。
不过他眼下也不需要这样的一支队伍,他只需要声势浩大,能拉拢大多数的士子投奔就可以了,至于纪律和方法,统统都只能是锦上添花而绝非雪中送炭。
他只需要一样东西,声势,声势,和更大的声势。
“李奉天,把咱们的锣鼓队、标语队和皇上塑像抬出来吧!”因为环境实在太吵,柳旭不得不扯着嗓子高喊。
“遵命!”虽然是霜降天气,李奉天还是热得满头大汗,他不再顾忌形象,将头上的四方平定巾撤了下来,披散着头发,对后面的农民大声发号司令:“一队,锣鼓齐鸣!二队,抬牌子!三队,抬轿子!”
跟着他的农民都是拿双份工资的,所以他们工作起来更加卖力,很快就将道具准备好,一边抬道具,一边朗诵宣言。一时间,锣鼓喧天,人声沸腾,倒是把百姓们的声音压了下去。
“按计划行事!士子自由行动,大队跟我去魏忠贤生词!”柳旭懒得再看后面的混乱,他只需要向整个嘉定城证明自己来过就好,至于场面的好看与否,是没有人在意的。
当传言从嘉定开始蔓延,向南到杭州,到江西,到广东,向北到南京,到山东,到京师,人们只会知道有这么一直数千人的队伍为了反抗魏忠贤而奋起战斗,将战斗的宣言传遍了大大小小的角落,而不会知道他们组织混乱、训练全无、各怀鬼胎。
这或许是传言的真相,但是人们不需要真相,所以真相就不被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