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与诸侯不会想到,那柄枪会反复在历史中留下它的名字,当霸业破碎,宫城倾毁,他们无匹的功业消散在人们记忆中时,那柄枪和那个人的传说,却还在微不可闻的角落悄悄流传,或许会一直流传到终末之世的到来。敖庭慎被这豪烈的战场震撼,如遭雷亟,忍不住赞道“真天下雄长”,并问白清羽那个军官是什么人。很难说敖庭慎是不是有点拍白清羽马屁的嫌疑,不过此时的白清羽虽不是一头完全成熟的狮子,却也有了几分狐狸的狡猾,顺势询问贴身护卫宋义。宋义回答:“此虎贲卫校尉姬扬”。敖庭慎顺势奉承了下去,《大胤皇家镜明史》中记载他是如此说的:“陛下隆威盛极,天军旗下能者辈出。此一校尉,足冠淳国三军!”白清羽大喜,立刻表示要把这名精锐赏赐给敖庭慎振兴军武。敖庭慎此时大概也明白过来皇帝的用意了,他开口奉承的时候,皇帝已经决定要给自己这员猛将在淳国找一个好位置了。此时恰好是姬扬开罪了帝都宗祠党大臣之后,继续留在虎贲郎队伍中对于姬扬未必是件好事,即使有护短的皇帝白清羽。敖庭慎却并不在意皇帝的小阴谋,开开心心接受了这份赏赐。姬扬此后的官运在淳国亨通到了极致,最后是挂名的“淳国三军都指挥使”,名义上总领淳国全国军事。邡公白仲康听说翊公死了,才发现这件事完全和他想象的不同。皇帝亲征并非是来缉拿他归案的,皇帝是来砍头的。他见机极快,立刻准备从阵后撤退,他只要能够逃生,帝都的宗祠党自然还会设法营救他。可邡公没能等到帝都的同党来救命,他逃窜的路上当头撞见了叶正勋。白仲康临死前比任何人都清楚,和遇见叶正勋相比,遇见李凌心其实还是不错的下场。当时叶正勋已经开始训练他属下的“狼牙七纵”,这支以残酷和勇烈闻名的军队始终未和其他军团混编使用,它从建制之初就是预备北征使用的,必须适应草原雪地和高山的危险环境,自己携带粮食而配给任何补给兵团,在看似不可能的环境中穿越千里,绕到敌军阵后一击斩杀主将。它是一支绝对的奇兵,每一个士兵都珍贵如黄金,凶猛如饿狼。叶正勋毕生用兵没有俘虏,俘虏必然延缓他的行军速度。所以对上狼牙七纵的邡公亲卫们如同羊入狼群,遭到了一场屠杀而非荣耀的战斗。叶正勋抓获了邡公,没有任何审讯过程,直接下令推出去正法。此后他留在当地,半日后白清羽的使者才赶到,询问邡公是否擒获,叶正勋向他展示了白仲康的尸体,表示已经无法挽回。使者也深明皇帝和叶正勋的用意,把结果写成战报,送往帝都。至此这场一边倒的战争彻底结束,白清羽挥军凯旋,两国国土彻底并入王域,成为王域的第十四和十五个郡。白清羽返回天启之后,大张旗鼓地将他的亲信们纷纷加官进爵,苏瑾深晋仲虢侯,李凌心、叶正勋、姬扬皆封大上造,余者各有封赏,白清羽一举将自己的亲信纷纷擢至高位,并以剿灭数千敌军而封侯,开风炎一代重赏军功的先河。翊、邡二公和宗祠党这次最大的失误在于,他们并不真的理解这个新皇帝思维方式。对于白清羽这个曾经在黑街上和贩夫走卒混迹的人而言,“省事”永远是很有诱惑力的。杀了最省事,省去了审判,也省去了判断,想和他作对的人必然因此而暴跳现形,这是他迫切需要的。截至此时,白清羽还不能真正理清,在帝都重重的政治黑幕后,是谁的手在操纵一切。公山虚大概也是急于看到结果,而采取了这样的雷霆手段。而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公山虚也并非不会犯错误。铁驷之车第一次征伐的成功给他们带来的,绝不仅是立威的机会,更没有为《十一宗税法》的推行铺平道路,反而,这次征伐暴露了帝党的弱点。仅有楚卫和淳国两家诸侯响应了皇帝的勤王诏书,并且派兵支援,在大胤立国约七百年的历史中是不曾有过的。世家党得出了明确的结论,诸侯们并不畏惧皇帝。让他们掏钱出来填补皇室的巨大亏空,他们就算冒着犯上的之名也要抵制。宗祠党和诸侯党虽然并非完全在一条船上,可是在对抗白清羽这件事上,他们找到了共同的利益和默契。果然,翊、邡二公的事情刚刚平息,没有派兵来勤王的诸侯们却纷纷派来了使节,使节们并非为了庆贺而来,却是来哭穷的。他们带着诸侯留存的账目,历数修文五十七年和白清羽即位的初期诸侯们对皇室的贡献,悲惨的自述说诸侯为了供奉皇室已经不堪其苦,如今实在没有钱再缴纳宗室特税了,如果皇帝真要强行推动这项税法,无异于逼迫诸侯们退位。强大的反对声浪来得如此猛烈,即使公山虚也没有料到,也让他更加确信了整个事件后面有一只巨大的黑手操纵着。白清羽无法应对这些哭诉的使节,选择了暂时休朝一个月,宫中的紧急会议却夜以继日地召开着。狮牙之卷3一、蛮族内战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率领青阳部再次君临北都的时候,他离开这里已经整整七年零三个月了。他骑着比他身高还高的骏马,缓缓行进在北都城外的官道上。在他身后是青阳部赖以成名的虎豹骑,道路两旁匍匐着北都城的百姓。他攥紧缰绳,昂首挺胸,努力地保持着平静镇定的神色。吕戈在牧武门外勒住马,门前跪着的是瀛棘部文武大臣,跪在最前的老相国瀛台淳膝行数步,将降表高举过头。他们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个多对时,尽管裤子里偷偷绑了用棉花填充的布袋,膝盖依然跪得肿胀充血。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比他们的主君幸运——他已经在十日前的战役中丢了性命,现在他的首级还被埋在一个盛满石灰的木匣之中。这时,如果匍匐在地上的人有胆子抬头偷偷瞄一下吕戈的脸,一定就会发现他眼神中压抑不住的神采,这神采并非登临大君之位的兴奋,而是初次看到在草原之中竖立起的偌大一圈城墙的好奇。这一年吕戈不满十岁,青阳部七年前弃北都而逃的时候他才只有两岁半,这还是这个半大的孩子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北都城的城墙。现在的吕戈能拉开一石的弓,能在策马奔腾时射中百步开外的红心,能背诵五十余首东陆的诗文,能在金帐里面对朝臣宣布出前一天晚上母亲拉着他的手教他默下的政令,除此之外,他和这个年龄的其他孩子一样,会好奇于脚下从勾戈山采来铺路的青石板,会惊叹于北都城城墙的宏伟巍峨。跟在吕戈身后的武将跳下马去接降表,那老迈羸弱的瀛台淳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将降表攥得紧紧的,生着白翳的混浊双眼死死盯住武将的脸,那眼中像是要生出牙齿,去咬断武将的喉咙。吕贵彝·摩格勒·帕苏尔,吕戈的亲叔叔,赐豹尾,封大汉王,世袭罔替,十日前斩瀛棘部主君于阵前。然而降表最终还是被吕贵彝夺了过来,他当众宣读之后转身将降表跪献吕戈,吕戈接过降表,他身后的虎豹骑骑兵便下马将迟迟不肯离去的瀛棘部旧臣驱赶着左右散开。吕戈在欢呼声中踏入北都城,这欢呼声有一半来自于青阳部将士的胜利豪情,另一半则来自于匍匐于左右的民众——他们其实并不在乎最终是谁在这座城池里竖起他的金帐纛旗,他们只在乎草原上总归是迎来了新一轮短暂的和平。吕戈的白纛在城头上升起,瀛台淳撞死在牧武门城墙之下,青阳部史官草草一句“鼠儿年酪月,瀛棘余逆递降表,青阳部重入北都,逆相瀛台淳触亡。”便书完了瀛棘部的最后一页历史。然而后世史家争论的焦点从来都不在于瀛台淳的死,他们更有兴趣的是分析吕贵彝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扶植不到十岁的吕戈登上北陆大君的宝座,执掌军权近十年却从未动过取而代之的念头。谢墨所著《北瀚源流》一书对此做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推测,吕贵觥死后,吕贵彝与吕戈的母亲——青阳大阏氏秋陌离有染,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暗示吕戈实际上是吕贵彝和秋陌离的私生子,因此心甘情愿地辅佐吕戈操持政务、统帅三军,并举出一系列诸如吕贵彝终身无子等事作证据。但考虑到《北瀚源流》和《胤末纪事》一样,也是谢墨豢养的那几个狂生所纂,其中诸多捕风捉影的猜测和对外族的恶毒攻击,向来为史家所不齿,所以这种说法很难站得住脚,只是在市井之中颇为流传,为鼓书平话之中所常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