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特别的寒冷,寒流带来阴雨,整日绵绵不断的飘落着天空是无尽的灰暗,空气中带着冰箱冷冻库的味道偶或一阵漩然的寒风袭来,里面好像夹着一把白色的利刃,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直接捅进骨子里
我嘴巴里的伤口恢復得很好,两三天后就消肿了,等我妈妈回来时,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从给我一拳后的那天开始,彦没有再去和高一的那个女生练过钢琴;我们的生活好像回到从前,我们一起回家,一起吃饭写功课,一起练琴彦对女生的态度好像有点收敛,他不再那样蒙娜丽莎的抿嘴,也不再回她们的信或eail,取代的,是带着一点神经质的冷淡在学校,他对我的态度不像过去那样云宵飞车,但却是不知道手脚可以放在哪里的尷尬不自在,为了让彦不要那么困难,想办法避开他的变成是我;我心里有考量到这样做是不是会让彦感到受伤害?可是他的反应却只是茫然的空白,彷彿他的心神是不着边际的蒲公英,盲无目标的飘移在没有上下四方的空间里
我们的音乐又回復到以往的搭档,可是,我可以明显的感觉到,我们的音乐传递出的讯息有大幅度的改变;过去的音乐,不论是哪位作曲家的什么曲子,从我们的琴发扬出来的,好像带着细緻光泽的丝绢,闪耀着黎明般的顏色,当音符流动时,那种畅快的顺滑,有如翻涌着的地下泉水,溢流过树木的苗园,带着萌生绿意的愉悦可是现在,紧咬着牙关,带着贝多芬的神情,彦手下的音符是轰然的强烈,好像湍急的河水刷过嶙峋的岩石,衝到尽头之处,哗然跃下峭壁,坠落阴暗的山谷,奔泻着鞭笞站在瀑布下的我,撼于这种衝击,我几乎没有办法呼吸,于是小提琴发出剐青苔般的声音,污浊而秽怯
一曲ziunerweisen结束,老师盯着我们两个,下巴垂落,眼睛露出下三白,好一会儿,他们才不可置信的说: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啊?!”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回答
我们的夜,也是说不出的诡异;有的时候,我去彦的床上,但他贴在墙上,挺得僵直,连衣角都不要沾到我半分,好像我生麻疯一样我气不过,就回去自己床上,可是夜半我被嚶嚶的哭泣唤醒,我坐起身来,彦的床上没有人,我脚踩下地,想起身去找,却发现他蹲在我的床尾,拿着我的床单当手帕有的时候,我准备完第二天的五科考试,已经神志不清,但彦笑容可掬的裸身躺在我床上,整夜无休的极尽欢愉,可是早上起床的时候,他的眼下一片空白,对我彷彿视而不见,甩门自己去按电梯,我踩上鞋子追出去时,他已经自己一个人下楼了
阴晴不定的彦让我心神不寧,常常做一些醒来后完全不记得,但是冷汗冒满全身的恶梦,然后早上起床时觉得比昨晚上床时还要疲倦没有睡好觉的不只是我,有时半夜我被恶梦惊醒,发现彦坐在我的床头,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好像迷惑的鬼魂我问他在干什么,他不回答,只是默默回到自己的床上,面朝着墙壁就算在一个接一个的恶梦中挣扎,可是我仍然知道彦没有睡觉,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静静的发着呆,眼睛里盛着一泓泪水这种疲倦对我们两个都是沉重的负担,我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而彦也一样我们两个人轮流被老师叫去”谈话”,可是,要叫我们说什么呢?我觉得我真是受不了这种日子,我无可救药的怀念我们早期的时光,手牵着手带着欢喜的微笑进入美梦,在温柔的轻吻中醒来,那祥和,安适的世界–我真的不想这样过下去,我觉得我应该跟彦讲我的”决定”–
于是,我跟彦说,我们出柜吧
“什么?!你真的这样打算啊?!”麦可大吃一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甚至看到他长而捲的睫毛翻上眉毛的下端
“有什么不对吗?”我怔怔回答,心想你不是也向爸爸出柜吗?只是…
麦可停了两秒鐘,然后耸耸肩,说:
“也许你们这个时代不一样了?在我们那个时候…”
我忍不住插他的嘴,很可能多少带着无奈的脸色吧:“相信我,在这一点,不论这中间过了多少年,并没有进步太多”
他想一想,喃喃说:“也许是吧…”然后他问说:“你们那时几岁啊?”
我叹一口气:“十五”
麦可同情的看着我,说:
“那一定很不容易吧?”
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在心里,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会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我已经受够个这种困难的日子;不管是勇气,还是孤注一掷,我都寧愿一试
我跟彦说,以他父母亲的明理开明,以我妈妈的见多识广,就算是这样一个–特殊状况,但是相信他们一定可以接受,而且会支持我们吧,只要有自己家人的支持,环境里其他的问题都是次要的,既然我们那么相爱,我们一定要爱得理所当然,爱得光明正大!
我说得激动热切,好像叙述神蹟的传教士,自己都因为那种不可自抑的兴奋而颤抖起来可是彦的双眼漆黑,错愕的瞪着我,好像看到万年前绝种的水怪出现在他面前一样我喘着气满怀企盼的盯着他,可是,几秒鐘后,他默默无语的把视线移向灰色的天空;那天云层低到好像就贴在我们头顶上,当彦像冰剑一样的目光射向云端时,我觉得天空即刻碎成一片一片,像垮掉的天花板一样混乱的砸到我的头顶上
那时已经是寒假,农历年就在眼前;我真的是蠢到极点,选这样一个糟糕之极的时机跟彦讲这些话我妈妈很兴奋的公佈说她过年这段时间不再出差,要留在台北跟我好好享受亲子关係我很感激她在百忙之中仍然把我放在心上,可是,她在台北一呆三个星期,带着我逛街,上餐厅,看电影,泡书店,在外婆家吃各式年菜…热闹的台北市被罩在阴騖的寒空下,每天从早到晚被绑在我妈身边,我的手脚冰冷,牙齿打颤,觉得神经绷到极限,快要口吐白沫的彻底疯狂;躺在我甚至感到陌生的自家床上,连恶梦都不再上门,我怔着酸涩的眼,从窗户凝望马路对面彦的房间,漆黑一片的玻璃后面,彦究竟在哪一张床上?他在做什么呢?他有像我想念他一样的想念我吗?我咬着自己的拳头,想击破窗户,纵身而下
寒假终于过完,我妈妈终于继续去出差,我的生活终于回復”正常”我仍然跟彦同进同出,可是他还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我心里的焦躁好像冬日的炉火,稍微一搅动,就可以撩成熊熊大火,在瞬间吞噬整个房子
然后,开学后没有几天,彦妈竟打电话到我手机上
她几乎从不打电话到我手机,尤其理论上我们也不应该在学校接手机,可是我听她的口气,就知道有要事,我心慌的夹着机子在学校后面乱走一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隐敝的所在,蹲坐在花圃旁边,仔细听她要跟我说什么
彦妈开口得迟疑缓慢,好像很困难的样子;她说,彦跟她讲他不要在我们学校直升高中,他要出去考公立高中
这句话进到我的脑子里,倏然间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争先恐后的涌进脑子,推挤在那里听着这句话浓重的回音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奇怪的小风把脚边的砂石兜起来像超小型的龙捲风一样转着圈子,我觉得头晕目涔,顿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跟彦妈说,没错,我们觉得自己的功课不错,出去考公立高中的成绩不会太差,上好的公立高中应该对我们将来上大学有帮助
我屏着气,心脏乱跳着,等着天打雷劈我这样睁着眼说瞎话过了几秒鐘,彦妈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说:
“他跟我这样讲,我吓一跳,以为你们两个间出什么事,所以不想唸同一个学校了”
我低下头去,用拳头敲着后脑;如果有一把刀在手上的话,我很可能会直接捅下去吧
我憋着一口气,跟彦妈说没这回事,我们有商量过,只是我不知道彦已经决定要跟妈妈讲了
“好吧,“彦妈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口气变得轻松自然:“既然你们决定要这样,那就好好准备,我来跟学校讲好了”然后她说那就让我回去上课吧,就掛了电话
电话静寂下去的那一秒,我整个人垮了下来,瘫在花圃边上,完全不能动弹
彦要离开这个学校!彦要离开这个学校!…我心里反覆狂喊着这一句,几近发狂一般;所以,彦是打算离开我吗?我无意识的咬着下唇,冷汗涔涔,心里慌乱胡乱的想着;他要离开我,是因为我跟他说出柜吗?如果他不想出柜,我可以等他啊!还是他对我已经厌倦,所以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可是,如果他要跟我分手,有很多方法啊,大可不必花这么大的功夫啊?!
吹到我脸上的风是冰冷的–那时我才发现,我的眼泪已经掛到下巴,一滴一滴的落到我的膝头
我吸一吸鼻子,有狂哭一场的衝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