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仙答道:“我还有手。”没有了腿,我还可以用手。
燃乌果树摇了摇头,摘下了一颗燃乌果,递到了阆仙手里,对他道:“燃乌果中的灵气并没有属性,你亦可以吸收,足够治好你的伤了。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后,我会再给你一颗燃乌果。”
“您请问。”阆仙道。
“我想知道,我的主人还活着吗?”她神色平静,手指却悄然拽紧了裙摆。
“已经死去了。”阆仙答道,“只有无主的秘境,才会对他人开放入口。”
“我知道了。”燃乌果树答道,她将一颗燃乌果放入了阆仙手中,另一颗直接喂他服下,就隐去了身形。
她或许是早已知晓的,却还是停留在这里,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对于一棵树来说,每一寸光阴都被镌刻在它们的年轮之上,没有任何其他生物比它们更懂得时间的意义,但是这棵树还是选择了等待。
汹涌的灵气在阆仙的舌尖绽放开来,涌入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中去,治愈他的伤势。
第四十四章七情之惧(三)
阆仙回到了云无觅身边。他看上去狼狈极了,即使因为本体是树的原因,对疼痛并没有那么敏感,阆仙仍然像是一张被揉皱后刚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纸,一副饱经折磨的样子。不提他因为再次趟过岩浆已经不成人形的双腿,他的双手连同小臂亦是血肉模糊,是因为此处洞府位于悬崖之上,他攀爬时被突出的岩石棱角划出了伤。
云无觅仍然躺在石髓之中,乳白色的石髓灵液淹没了他的胸膛,只露出了枕在池子边沿的头部。阆仙一点点磨蹭到石髓旁边,扒住池岩,沉默注视着沉睡的云无觅。他看了片刻,才取出那颗得之不易的燃乌果,喂到了云无觅唇中。
这次他进入幻境中后便被袭击,一切全凭本能行事,到了现在,才是在幻境中第一次看见云无觅。他看上去比上次幻境中的模样长大了一点,却还是比幻境外的肉身要年轻许多,沉睡的时候眉目柔和,是一位年少而英俊的美人,静静躺在那里。
阆仙这样看着他,便好像一切疼痛和喧闹都离自己远去了,只有轻柔的花瓣,从枝头悠悠落下,在心湖上荡开一圈又一圈的透明涟漪。他悄悄伸出手指,想要量一下云无觅的鼻梁,却看见自己手上满是凝固的鲜血与泥土污迹,又收回了手,吸了下发酸的鼻子。
他对自己浑身伤痕毫无怨怼,却在看见仍然沉睡的云无觅时,心中突然生出委屈。曾经阆仙不知道这是为何,只能呆呆守在云无觅身边,一刻也不愿意离去,仿佛这人身边就是他依附其生长的土地。若他只是一只疲倦归来的幼鸟,一定已经收拢翅膀,蜷缩起嫩黄爪尖,团成一个毛茸茸的球,依偎到云无觅的胸膛中去。
可是当初他亦浑身伤痕,若是进去石髓液中,定然无法控制自己吸收灵气,所以他只能扒在池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云无觅,看他如剑的眉,纤细的睫,高挺的鼻梁和微抿着的唇。
阆仙调动体内仅剩的灵气,治好了食指上的伤痕,又仔细擦拭干净指上的污迹,才探出手去,用这根指头悄悄拨弄了一下云无觅的睫毛。他心尖骤然一颤,像是被温酒一烫,如同做了坏事一样收回了手,待看见云无觅仍未醒来,才舒了口气,却又变得失落。
他用神识看过,确认燃乌果的灵气已经在修复云无觅体内的暗伤,却仍然为这漫长的等待感到心焦。从前他对这陌生情感惶惑而束手无策,如今却已经有了一切的答案。
他看着云无觅,耳朵尖尖发红,嘴角却在不自觉地微笑,小声道:“好喜欢你。”
所以,快点醒来吧。
只是虽然阆仙并不想睡去,想要一直看着云无觅醒来,但他本就是以元神进入云无觅识海,相比当年肉身更难抵抗伤痛,不知何时就已经趴在池边沉沉睡去。
他醒来时,已经变成了待在石髓之中的那一个,并且不知何时变回了原身,冰凉灵气正争先恐后地涌入他新生出来的细白幼根,又顺着脉络涌入他的枝叶,修复他的伤口。
他没有动,云无觅却似有所感,走了进来,问道:“醒了吗?”
阆仙摇了摇叶子,注意到云无觅身上有血腥气,他显然是清洗过才回来,身上并无血污,但随着他走近,空气中却还是漂浮着一丝喑兽血液特有的味道。
他刚刚出去了。阆仙想到,云无觅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一直走到阆仙近前,才停下脚步,摸了摸阆仙枝梢新生出的嫩芽,低声道:“你伤势太重,不宜继续保持人身,所以我将你变回了原身。”他声音低沉,情绪复杂难辨,却一定没有高兴。
新生出来的树枝还又细又软,是嫩绿色,此刻这枝树枝悄悄卷住了云无觅的手指,摇了摇。云无觅小心将手指脱出来,将阆仙的树枝放直,严肃道:“即使是新生枝芽,也不可以随意弯折。”他看阆仙不动了,却也不肯传音跟他说话,又轻叹了一声,道,“你难道以为我不知,如此会疼吗?”
当初阆仙尚未化形时,云无觅每天都会在石壁上刻下阆仙的高度,待到阆仙化形时树冠已经快触到洞顶。但此次阆仙重新变回原身,树高却将将只剩原来一半。在醒来看见阆仙的那一瞬间,云无觅被巨大的恐慌攥住了,他像是个无能之人,只能在这无尽的威能下颤抖,任由自己眼中落下软弱而滚烫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