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某一个痛到极致的节点,她的手忽然又松开了,肩膀也耷拉下去,她随之垂下眼帘,语气渐归平静,“我师姐说我被打的那一回后不到半年,月姐姐就自尽了。除夕夜里投的井。”
“好像是生下来的男孩被主母抢走了,后来不知怎么又死了,她一时想不开,就投井了。但也许是不堪主母的磋磨呢。我师姐上门时人都已经埋了,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花钱把月姐姐去做妾时签的卖身契赎了回来。”
“那卖身契是奴契,上面按的是个红手印。”如愿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月姐姐到死,都不会写自己的姓名。”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如愿无话可多说,玄明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知这世上有诸多苦厄,从书上或是奏章上是看来是一种心境,亲耳听如愿这样娓娓道来又是另一种心境,沉默良久,他只能低声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致歉,为他治下还有这般的苦难致歉。
他也闭了闭眼:“抱歉。”
如愿以为他是因勾起旧事致歉,连忙睁眼,朝着他摇摇头,露出个清浅的笑:“都过去了,我那时难过的,现在早就不难过了。”
她转回头盯着柜架上的光影,继续畅想,“我只想赚钱,救力所能及的女孩。前两年我总想着月姐姐,如果她当时能识字,大概签卖身契不会签得那么快;能去东西两市抄抄书补贴家用,她阿耶大概也不会那么急着把她卖出去。虽然结局如何也未可知,但总归是多条路的。”
“……是。”玄明看着她的侧影,阳光从她眉眼间一溜而过,他有些不明显的低落,“天下偌大,人要独自立身,却总是艰难。”
“但也要试试才知道嘛。万事都得先试,我师父教我的。”如愿却又活跃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拍拍脸颊,打起精气神,又是先前活泼明朗的样子,“我不算独立,但我师姐是的,她一个人在长安城里开药坊,做有名的医师。今天就是去看诊了才不在,否则那地痞大概也不敢直接这么乱来。”
“是巡城的卫士失职了。”玄明想起来居然有些微妙的情绪,似是后怕又似是别的什么,他为这点乱七八糟的心绪皱眉,“若是我今日没有路过,遇上这样的事,元娘子又怎么为自己解围?”
“他不长眼,那我也办法,”如愿露齿一笑,笑容灿烂,露出的却是尖利森白的犬齿,“只能和他打架了呀。”
她起身,踩着小短靴,蹬蹬蹬地跑去对面的柜架拿了什么,回来献宝似地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这是……”玄明接过,指尖抚过材质特殊的骨与面,“伞?”
如愿笑着在伞柄靠上的位置点了点:“您摸摸就知道啦。”
玄明应声,顺着她指点的位置摸上去,在伞骨收拢的位置摸到一个硌手的东西。他微微皱眉,试探着向下一按,“喀”一声,伞柄内咬合的机括依次松开,他再一摸,伞柄居然从中分开,指尖触及的东西再熟悉不过。
这伞里居然藏了把剑,剑柄纤细,刃光寒凉。
“是伞剑。”如愿托腮,“其实一开始是我师姐夫托家里的工匠给我师姐打的。师姐常年在外,师姐夫说女儿家拿那些个重兵不像样,就打了伞剑,伞能遮阳,剑能防身。后来师姐让他再去打了一把,算是我的及笄礼,用到今天,也两年啦。”
“倒是我多虑了。”玄明在原来的位置按了一下,机括依次收合,剑原样藏进伞柄,从外边看就是把做工精致材料特殊的伞,伞面闪烁着海浪一般的银光。
如愿嘿嘿地收伞:“实在不行还有另一个方法,不过那样我可能得去京兆府解释了……您喝完茶了吗?”
玄明看了眼只浅尝了一口的茶碗,点头:“多谢款待。”
“那我们去外边,”如愿把伞放在一边,起身朝外蹦跶两步,抬手贴在肩上,拇指遥遥地指向外边,“我给您看看我压箱底的东西。”
第6章少舒师姐和师姐夫的狗粮,隔壁师妹都……
玄明应声,跟着如愿绕到工坊背后。
工坊门正对着街口,背后却是片不大不小的园子,种了些常见的草药,来往的人有意避开,天长日久的越来越没人走,和两边喧闹的人声一对比,倒显得格外寂静。
如愿仰头看着天,在药园边上走走停停,选好地方站定,指节卡在口中,吹出长长的一声鹰哨。
刹那间巨大的猎鹰从天而降,白腹黑翅,尖爪利喙,翅膀拍打时几乎能把如愿藏在里边,漆黑的翅羽末端有如同锻铁的光泽。
让这猎鹰啄一下再抓几把,恐怕余老五的脸都能被抓烂,玄明了然:“原来如此。”
“是偶然捡到的,当时拿来当宠物养,就这么点大,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还以为是雀呢。”如愿双手稍合,比划了个大小,“后来……呃,就长成这样了。不过它自己会猎食吃,我也喂得起肉干,就一直留着了,真打起架来也是个帮手嘛。”
她摸出衣兜里的肉干,喂给停在矮树上的猎鹰,搓搓它颈下浓密的绒毛,盛情邀请,热情得让玄明想起初入长安城的西域邪教,“您要不要摸摸?它很乖的,可以随便搓。”
猎鹰不明白主人在兴奋什么,它歪了歪头,清亮的眼睛里倒映出面前陌生的男人。
不知为何,玄明忽然觉得它歪头的姿态有些像如愿,脑内想着怎么温和地拒绝,手已经伸了过去,指尖触及颈羽,柔软蓬松,像是抚弄棉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