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可相生相克,而百鬼丹药唯一的克制,正是那传言中剧毒的涤尘散。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明明他确实喝下过几次涤尘散,却一直没有什么反应,更是连再好的大夫都检查不出他体内有涤尘散的毒性。
原来那涤尘散不是为害他,而是为了……救他?
裴明珏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真相。
他知道简子晏恨他的父皇,现在恐怕也同样恨他,他也接受和理解了他的恨意,换位而移,如果他被如此对待,恐怕会做出比简子晏激进千百倍的举动。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简子晏清醒过来,如果他还是想要他的命,他无论他用什么方法,哪怕将当年他父皇用在他身上的那些手段一一用回到他身上也好,只要能让开心,能让他纾解这份恨意,他全都甘之如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告诉他,简子晏也许从来都没有恨过他,甚至一直以来都在试图……救他。
裴明珏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这比他父皇虚伪的假面在眼前一夜之间揭开给他带来的冲击还要巨大,他脸色煞白,连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呆滞地一步步向后退去,步伐踉跄,几乎差点被自己的衣摆绊倒。
“皇上。”顾问山欲言又止,目光复杂,显然也不知该如何劝他。
这个结果他也万万没有想到,他本以为简子晏没有直接篡权夺位,就已经是生而为人所能付出的最大善意了,毕竟如果换成是他,他恐怕早就亲手杀死这对父子,自己坐拥这天下。
即使到了现在,他惊痛心疼之中,也饱含着满满的不解。
简子晏……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承受了最大的伤害,受过最深的侮辱,为什么还要为裴家保住这江山,而不是干脆自己取而代之?
他还在思索,尚且年轻的皇帝却已经陷入崩溃。
“问山,你告诉我,这都是假的。”
裴明珏终于踩到自己的下摆一下跌倒在地,他没有一丝能爬起来的力气,坐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头,用力地抓挠着。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发髻散乱,眼睛红肿,哪还有一分一毫少年君主的风采,连街边要饭的乞丐恐怕都要比他神态体面。
“你告诉我,我还是老师最喜爱的学生,那六年间的事都没有发生,等老师醒来就会为我昨日功课没有做好而训斥我,但还是会带咪咪来与我玩耍……你说啊!”
顾问山沉默不语。
裴明珏一抬眼,见到他成熟英武的容颜,已然不复当年潇洒不羁的忠勇将军之子的模样,扑面而来的现实感再次重重击中了他,他感到心正被生生撕裂成两半,有人正拿最尖锐的匕首在上面一片片地凌迟。
“啊……啊!”
他抱住头,喉中发出嘶哑而破碎的嘶嚎,因为害怕吵到简子晏,这嘶嚎被压抑在嗓子里,泄露出来的声音如同瓷片刮过粗糙的地面,既尖锐又可怜。
全天下最尊贵的帝王此时披头散发,失声哀恸,犹如一个疯子。
他仿佛已经失去组织语言的能力,只能借由嘶嚎来发泄出一星半点的情绪,好让自己不被悔恨与愧疚生生憋死,但这嘶嚎并没有让他变得好受,反而让他更深地认清此刻的现实。
泪眼朦胧之中,裴明珏看到简子晏苍白虚弱的侧影,他正沉沉地睡着,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正如曾经他明明有能力查明真相,却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自己所了解的东西,以至于一厢情愿地恨着自己所恨的,怨着自己所怨的,将全部的恶意都宣泄给了一个最无辜的人。
他亲手折断了他的傲骨,踩碎了他的自尊,让他连身为人的尊严都摇摇欲坠,还自以为是地“原谅”他,说即使他恨到想杀了他也无所谓……
他……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这时顾问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传入耳中的时候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敢问皇上,当年摄政王刚刚及第,你我年少,对那时的事还记得多少?”
裴明珏怔怔地道:“关于老师的事,我巨细无遗,全都记得。”
如果不是这种想忘都不能忘的爱,他如何能产生后来恨不得将其剥皮抽骨的恨。
“既然皇上还记得,”顾问山道,“那皇上是否知道,在摄政王进入朝堂之后,发生了何种变化?”
“变化?”裴明珏怔愣地重复了一遍这次,似乎不能理解它里面的意思。
顾问山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道:“臣出身武将,对朝中之事不甚敏感,但也听家中父亲提起过,虽然先帝破格提拔了束发稚子为京兆尹,让他出入皇宫如无人之境,但小简大人的确在政事上用心甚苦,在他的管辖之年,雍阳城政治通明,人人安居乐业,甚至在平德十五年,摄政王任京兆尹的第二年的中雍阳城突然瘟疫,也是他亲自赶去安抚城民,指挥军民共同抗疫,因此在那时,摄政王在民间声名极好。”
裴明珏抬起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睛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
“只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朝中与坊间开始传出摄政王以色侍人,谋求上位的传言,也是从那时开始,曾经清风朗月般的人消失了,似乎从未出现过,与此同时,朝中掀起一阵杀伐之风,凡是传出这种谣言的,无一不被削官入狱,直到后来摄政王成为了摄政王,先帝殡天,摄政王一手把持朝政,也无人再敢直言议论。”顾问山道,“人人都畏惧于摄政王手中的权力,畏惧他的狠辣与果决,以至于所有人都忽略了,在摄政王执政十来年间,正是这大景朝最为海晏河清,万象升平之时,这即使是皇上……也无法反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