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并不见得真想那样做,只是……
傍晚,在外面天色犹亮之际,他大致就吃晚饭,尤其是昼长夜短的季节。然后,散步,也带着爱犬同行‐‐这已经成为他迁居这儿将近二十年来不变的习惯。他的爱犬已是第二代了,每到傍晚散步时刻,一旦时间稍过,就会吠叫着催促出门。
散步时走相当长的距离。德大寺年轻时代曾经是田径选手,对自己的腰力和腿力颇自信,虽然目前已步入老年,因为养生有道,即使精神上出了问题,身体仍旧极端硬朗。他这十几年来的散步路线已固定,一出家门,就沿沼泽往下走,然后爬上稍陡的山厅来到芦苇丛茂密的平地后,又走了约莫十分钟,抵达稍宽的车道旁。
这条路像是河边土堤上的道路,高出四周地面,沿着道路,一侧有着樱树群生的地,德大寺来到这里时,会在能尽览樱树林的石头坐下,静静让时间流逝。狗也乖乖地在他身旁等待。
樱树林可能已栽种十几年了吧!也不知是有人栽种,或者自然萌芽而成长,不过其有一棵特别古老高大的樱树,树干也粗,开花的数量亦非其他树所能比。北海道的春天来得较退,樱花绽放期也较晚,到了四月中旬过后的现在,才好不容易疏落绽放,但,这棵樱树却已经盛开。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差别?每当花季时来到这儿,德大寺总是感到不可思议。
德大寺会在这儿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更静坐几个钟头之久。妻子有一次担心了,曾来找过他。
目前是春天,昼长夜短,但,不管是夏天或秋天气候温暖时,连冬天他也是一样,在散步时前来,在同一块石头坐下,没多久太阳就下山了,所以,他也都准备了手电筒。
驶过前方车道的车辆都亮大灯,灯光断断续续照出樱树疾驰而过,感觉上樱树有如列队于山间的士兵历经日本军国主义强权时代的德大寺,经常会有这样的幻觉。
他也常试着想起一桩又一桩那个时代的痛苦回忆,令人厌恶的回忆数都数不清。譬如,身穿白长裤、橙色衬衫骑自行车出门,却被一大群自以为壮士的年轻人围殴;譬如,开战之前和年轻女性进入札幌的电影院,同样被殴打得差点死掉。
那些人现在怎样了呢?在这个和平的时代,他们去了哪里?他们似乎相信围殴身穿橙色衬衫、和女性同行、独自去看美国影片的年轻人乃是正义的行为,但是,与其说他们是真的爱国,不如说只以向他人施暴取乐。
如果不那样做,日本人可能是无法举国奋力,遂行杀害他人而战的人种吧!但,那是令人厌恶的时代,或许正因为深刻体验过那样的时代,自己的精神才会出毛病。
正因是极限的弱者,才会想籍威吓他人、辱骂他人,来发现自己的优越和生存价值,否则即可能被自身的自卑意识击垮。有些人或许会告诉自己说,那些怒斥自己、在新闻影片镜头中见到信奉的人物会大叫&ldo;起立&rdo;,甚至殴打所有在座者头部的人们,全都是弱者,应该可怜、原谅他们。
但,即使到了这把年纪,德大寺仍未能完全原谅他们,至今回想起来,犹会愤怒得全身发抖,毕竟,那是毫无理由的暴力!
最近也发生类似的事件。一对年轻男女将车停在夜晚的港边,在车内交谈时,小混混们敲破车窗,将两人拖出来怒斥,男人被狠揍之后杀害,女方则被剥光衣服强暴之后,同样遭杀害。
主嫌的十九岁少年虽未成年,却仍被判处死刑,舆论喧腾一时。
不管任何时代,人类的暴力行为倾向都不会改变,但,唯有在战争期间,暴力才被世人、舆论所认同。
德大寺一面想着这些,一面静静在这儿度过天色慢慢开始转暗的这段时间,事实上,他是为了拥有这样的自我时间,才会不顾一切反对的迁居于此。
这里乃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暴风雪之夜,德大寺遭遇列车出轨事故的现场,此刻他所坐的石头一带,就是他被抛出车外时掉落之处。
当然,那时是一月底最寒冷的时期!北海道内陆的寒冷几近暴力,以呼出气会结冻来形容毫不夸张,这附近一带完全覆盖厚厚的积雪,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悠闲自在地坐着当时的札沼线已经没有,单线铁轨被拆除,铁轨旧迹即眼前的道路。
樱树林乃是当时就存在迄今。出轨后疾驰的第一节车厢撞到樱树干而停住,是哪一裸?现在已记不清楚,但若依据自己模糊的记忆,可能就是那棵开最多花的老树吧!如果是的话,当时那棵树连根被撞起,居然不会枯萎地活下来,而且还开最多花,实在不可思议!
德大寺在越过樱树、目前车道处出轨的柴油机关车的上空见到几乎顶着天的巨人,当时他的意识并非寻常,由于受严重撞击,全身抽痛,神志朦胧,没办法站起身来,不过,德大寺却清楚记得一直注视自己、两颗红光闪动的眼眸在漆黑天空发亮的白色巨人。此后,每当雪夜里驾驶列车来到这一带,经常会见到站在樱树林那一头的白色巨人。
大家都说是幻觉,连德大寺自己也觉得可能没错,因为,等将列车停往再度抬头时,眼前只剩一片冰冷的黑暗。
但,德大寺却认为那位巨人出现是要通知自己列车有危险,所以就会反射动作地紧急煞车‐‐昭和三十二年一月那桩出轨事故的恐惧在此时会如爆炸般在他脑海中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