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日里,李世民的军队浴血拼杀救驾,而周围各州郡的勤王军也陆续赶到。突厥那边看一时半会攻不下,又接到了“北边有急”的通报,终于还是放弃了这次机会撤走了。
这一日,爹亲自出城为一众将领接风嘉奖。听说在这次救驾行动中,李世民的部队尤为出色尤为惨烈。李世民为了拖住突厥,故意让士兵披黑甲,拉长队伍,扬起尘土,硬是将八百人的唐国公府兵装成了近万玄甲军。这一番虚张声势的确在一开始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为后续部队的救援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但是一旦被识破后就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压倒性的屠杀,如今这八百人的军队只余几十。
不过,谁知道这般惨烈不是李渊和李世民的计谋呢。如此兵力浩浩荡荡地埋骨雁门,唐公一门忠勇必然获天下人心。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万古枯,他李渊是要夺天下的人,死个几百士兵在他尊贵的唐国公眼里还未必是个事儿。
思及此处,我不由得默默冷笑,然后提起那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一步步走上城墙。
李世民和爹的交锋,我还是很想看的。
一上城垛,腥风尸臭迎面扑来。
红色,全都是红色。遍地粘稠的猩红液体似乎是禁锢着怨灵的挣扎,血流漂杵的暗色土地里隐隐可闻士兵死前最后的恐惧与咒怨将空气变得混沌滞人呼吸。断肢碎肉随处可见,各种死法的奇异尸体堆出山丘。有被铁水活活烫死皮肉焦灼不成人样的,有被滚石砸中脑袋爆开只余半张脸的,还有被砍后流出的粘腻的内脏和肠子流的遍地都是,似乎还能感觉到某个心脏哀鸣的震动或者某片肺叶鸣泣的悲凉。北国的深秋,凛冽大风里带着腥气血色,似哭,还似笑。
这,就是战场么?
不是没见过殊死拼杀,但是这般人间修罗还是第一次见到。我不敢去想那些士兵手指兵刀去征战时的内心,也不敢去想那些所谓的上位者以战争的形式去成全自己的帝王**是多么的残忍。
古来征战几人回。
每一个身临其境的人即使能全身而退,想必今后的人生也是充斥着腥臭的暗红色的吧。
突然,脖子上被人击了一下。
冰冷的触感和武人的警醒让我瞬间清醒了过来。此时的我却正半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紧紧抓在心口似要将心脏生生揪出。之前什么也没觉得,此刻才发现心口明显的被抓的疼痛,而那名贵的苏绣月华锦衫已被我蹂。躏皱褶得不能再穿。
“殿下,没事吧。”宇文成都也半跪在我身边,有些忧虑地看着我,“殿下是第一次看到战场吧,也是,这种地方不适合女孩子。”
猩红大地又浮现在我眼前,不能自已地干呕起来。
宇文成都是守礼的。就像方才他只用刀鞘轻击我后颈让我清醒过来一样,这会他也只看着我,什么也没做。
好在我的不适很快便缓和了。我微微敛衽为礼:“抱歉失态了。这些天,多谢将军了。”
“末将尽责而已,不敢让殿下称谢。”他依旧老实本分地回禀,又道,“只是这样血腥之处恐脏污了殿下的眼睛,还请殿下早回吧。”
我却只微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去看城下情形。
爹仍旧面不改色,风度翩翩。我凝足耳力,听到他慷慨激昂地表彰了各路勤王军队,尤其是对李世民那边,感情充沛真挚动人,对唐国公一门的忠勇表达了无限的感动。
李世民则立刻跪下拍着胸脯表达忠心决意,为大隋上刀山下火海马革裹尸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的志向,亦是眼神坚定气势轩昂。
好一对战场上模范的明君贤臣。
不知是谁的血将李世民的黑甲染红,仿佛早开的梅花潋滟斑驳。李世民依旧剑眉星目,光明灿烂,无论到哪里都是照亮一方黑暗的光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正直与磊落的象征。从一开始,他就有这种奇异的力量。
还记得江南时节李世民毫不掩饰的危险狠辣,于人却又是安全而正气凛然;还记得并州晋阳宫里他光着膀子挥汗如雨的朴素样子,却浑身都是朗朗乾坤下最灿然的光辉。而如今,城下这个发髻凌乱面上带血的少年将军,俨然一代忠良肱骨,可底下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他自己心里清楚。
就是有那么些人,为了成全一己贪欲,不惜生灵涂炭血流漂杵,硬是将天下人的太平夺去做他的活祭。
鬓边蝴蝶银步摇在风中发出好听的声音,面纱蹭着脸,痒痒的。
突然清醒了些,不由得暗笑自己。之前我明知道他们要夺天下,但我可不是这么想的。是不是物是人非境遇不同,所有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于是,我又想起了那个能让岁月都为之温柔的男子。
初到并州时他一句戏言“公主殿下”,不想竟一语成谶。
我握紧腕上的凤血玉镯子,那个早已雕刻进我生命的容颜骤然浮现。建成,终有一****会与你兵戎相见,是么?
突然感觉北方的深秋真的很冷,握在腕上的手都在发抖。
我放开几欲碎掉的镯子,抬手紧了紧那翠纹织锦羽缎披风。我看见李世民的目光溜上了城墙。如今的我还不想被他认出来,于是便抽身从阴影中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