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连瑜果然回到了江宁。他上午进城,晚上便来到了府衙探望秦节。
秦昭被叫过去的时候正听见父亲跟连瑜唠叨:“你做得对,这阵子上来回走,也免得被那些嘴碎的说道。也别光顾着读书,平日里多跟诸府的生员们聚一聚,日后考中,你们这些人都是相互照拂的同年。况且聚会多了,你的才名也就出去了,日后考的好了不容易招妒忌。
连瑜连连点头:“可不是么!人这玩意最贱了,对着日进斗金的亿万富翁恨不能跪舔求抱大腿,可对着身边一个月比他多赚五十块,哦,五十文的人那是很得牙根都痒痒;文人也是人,这个贱毛病一点都不拉,平日里忙着文人相轻,但真遇到惹不起的千金一字的文坛巨星的也就老实了……哈哈哈哈所以我这样的人就该多跟大家交往下,让他们意识到我就是那种需要仰望的巨豪啊!”
秦昭站在门口一点都不想进去了,这种人没法交流啊!
然后听到秦节似乎也被水呛住了,她赶紧冲进去,却见连瑜已经站到他爹身后帮忙捶背了。秦节被呛的够呛,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有气无力地说:“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就行了,在外面一定不要胡言乱语……”
连瑜忙道:“怎么会呢?您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在外面说这种话。”
秦昭心说:你这还不叫傻啊?到底这话还是没说出口,勉强挤出笑容来叫了一声“无瑕哥哥”,然后又冲自己的爹行礼。
秦节早就放弃彻底把连瑜教育好这件事儿了,只要他在外头能装的人模人样就成,对一个脑袋烧坏的孩子,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么?这就不错了。想到这里又说连瑜:“你也是,本就不宽裕,大老远的还给我带什么礼物?你那点家当,经得起你这么折腾么?”
连瑜嘻嘻一笑:“侄儿虽然不富裕,不过也还不至于穷的叮当响,我回乡的时候托了村里乡亲帮忙到周围村子收干菜,菌菇干,大半个月弄了几千斤,到了走在来江宁的路上便被一个老客收去了一半,本钱收回来了还净赚了一百二十两,剩下的我准备挨家铺子问过去,估摸着能比那么大批卖的多赚点,再赚二百两总没问题的……”
秦节吃了一惊:“你让你们村里的乡亲帮忙?你竟又跟他们打起交道来了,难道就不记恨么?”
连瑜微微一笑:“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该打的也打了,该罚的也罚了,还记在心里,有什么意思呢?我爹娘的坟还在那儿呢,这几年怕是都没空回去了……好歹面子上过得去,逢年过节的,他们也能帮忙给坟上除除草,添把土!”
秦节叹息道:“很好,你真的很好。”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别说这么一个十几岁少年,便是换到自己这把年纪,真遇到这种事儿就能这么轻易地放下么?
连瑜又道:“冤有头债有主……我找了县令,告了那个算命的。他为了赚一点小钱,鼓动愚昧无知的乡民害命……这种事儿肯定不是第一次了,王县令彻查之后发现因他犯下的案子确实不止我这一桩,前头还有两条信命,已经判了他死刑,只等上头批复就秋后问斩了。另外动手打我的几个人呢我也记得清楚,报与了官衙,一人又追加了二十棍,族老也因为犯事儿,换了人做。至于其他没乡亲,我托他们去收干菜什么的,让他们小赚了一笔,家里的田地卖给了村中的富户,正好付了货款……我也只是不想爹娘的份上长草罢了,做到这个份上就够了,别的,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我想着我日后发达了,他们也不会有胆子来纠缠的。对了,家里的房子我没卖,拿了十贯钱,托给了邻居大婶照看,让她偶尔过去给打扫下。那会儿芳姐被关在屋里,我被绑在打谷场上,就只有她,好几次偷偷地给我送水喝。”
秦节轻轻拍拍手:“恩怨分明,是个大丈夫!”连瑜正常说话,认真办事儿不犯抽的时候,绝对是个万里挑一的妥当人,只可惜,只可惜秦节心里绞痛,可惜,这样的孩子,若是没被烧坏脑子,该多好?
秦昭有些崇拜地看向连瑜,她平日里虽然也知道连瑜聪慧能干,但是因为他脑子烧坏的印象太深,再加上连瑜时不时就发神经,秦昭很难对他有什么敬畏的感觉,直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父亲跟穆叔叔为什么总说连瑜难得。这……虽然一二百两银子对她家来说不算啥,可是她更清楚,自己的先生们一年的束脩也不过那么几十两罢了!虽然束脩里真正的大头是笔墨纸砚跟衣裳,但是现银确实就那么些这还是读书人呢!普通的乡下人家,二十两就够过一年;城里的小康之家,五十两也足够全家一年的嚼用了。这么一倒手就赚了这么多钱,全靠自己的本事,确实很厉害!
秦节当然也注意到了连瑜赚钱的本事,不过对他而言,连瑜如何为人处世才是更重要的关注点,所以他先说了别的问题,才转回头提这个:“无瑕,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想坐吃山空,可是秋闱在即,你还是专心读书的好。”
连瑜笑道:“您放心吧,我肯定不会因为这个耽误功课,一会儿我得去谢谢穆叔叔去,他实在太厉害,居然给我弄了俩那么能干能干的丫鬟!那个叫招娣儿的姑娘,我一说让她去卖干货,她拍着胸口打包票,说这种事儿她最在行,过去她家的脚店里采办什么东西都是她去。我随便问了问她,这姑娘城里什么地方卖什么东西清清楚楚,伶牙俐齿也就罢了,算账还麻利,居然还认识几个字,据说是一个常去他们店里的秀才闲暇无事的时候教她的……”说到这里连瑜摇摇头:“她的父母真是太傻了,这么个姑娘,三个儿子都顶不上!若不卖了她,找个地方赊账先住下,随便倒腾点东西让她卖,这姑娘准有办法翻本……结果就为了那么几贯钱,把一个能写字会算账的姑娘卖了,真是蠢不可言!”
秦节摇摇头:“这世间多得是重男轻女的人,宁要吃喝嫖赌的儿子,不要勤恳孝顺的女儿……”
秦昭的关注重点永远跟她爹不一样。忙不迭地问:“这个招娣能干我是猜到的了,那另一个姑娘呢?有啥稀罕处没有?”
提到马大丫,连瑜的嘴角抽了抽:“也不算太稀罕,就是……”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找合适的词汇,然后咬牙切齿道:“就是简直不是姑娘!”
秦昭:“啊?”了一声,只听连瑜道:“她去打水,半人高的超大水桶她一手拎一个,轻飘飘地就奔到厨房了;她劈柴火,咔嚓一下咔嚓一下咔嚓一下,没一会儿身边就堆了半人高的柴火;她去厨房帮忙,一手一把菜刀,叮叮当当,不到半刻钟就剁出来三斤肉馅;芳姐说房顶有块瓦有点歪了,话音未落她就窜到房顶上了……”
秦节,秦昭:凸……
连瑜唉声叹气道:“这世界上蠢货怎么就那么多呢?这一个姑娘能顶上两个男仆外加俩丫头了!她继母要有多丧心病狂才只二十两银子就卖了她,雇个丫鬟一个月也要一贯钱呢吧?而且马大丫说她爹对她还不错,回来肯定会揍她继母,也不知道这女人图什么!”
秦节摇头道:“卖她自然只要二十两银子,但若不卖她,依你说的,她父亲对她还不错,那日后肯定要搭上银子嫁她出去而不是让她两手空空地嫁人!这丫头十五六了,这么能干,一方面是天生的力气大,一方面怕也是被继母逼的,她已经给她这个继母干了许多年的活,省了不少钱了,而现在不过是挨顿打就能白赚二十两外加省去嫁妆钱,她继母算得清楚着呢!”
秦昭歪头道:“她继母就不怕丈夫回来,再花钱把女儿赎回来?那不是白折腾了么?”
连瑜已经回过味了,忍不住叹息道:“卖出去是二十两,买回来可就不是二十两了!经过几手买卖,价格早不知道涨到哪里去,想也知道一般的买主肯定不会随便放人……她父亲能容得妻子把女儿折腾这么能干的地步,可见对她的这个‘不错’也只是相对继母而言吧!这样的父亲,又怎么舍得再花几倍的钱赎女儿回来?被卖过的女儿,想要嫁个好人家很难,怕是要搭上更多的嫁妆。”连瑜说到这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可却还是没有真正地明白,非要被点透了,才反应过来,唉。”
秦昭心情糟糕,嘟囔道:“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说着扑倒秦节身边:“爹,你一定等我嫁人了之后再娶继母……”
秦节顿时喷了:“挺大丫头,脸皮呢?我不早跟你说了我不会续娶么?撒什么娇?去去去,看着你就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