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一条理由吗?”如果他没有看到她嘴唇的嚅动,他根本就不确定她说没说话,她的声音很轻。然而虽然只是轻声细语,却如洪水般灌进了他的耳朵里,凝结在他的脑海,让他的心结成了冰。现在是时候了,得告诉她他不在乎她,确定她明白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她认定自己会毫无遗憾地离去,那么她踏上那段最后的旅程时就轻松多了。
他的迟疑让迪伦抬起了头注视他,那双碧眼似乎已经做好了承受痛苦的准备,她紧咬牙关好让下巴不再颤抖。她看起来如此脆弱,好像一句重话就能把她击倒似的。他刚才的决心又动摇了,他不能这样伤害她。
“是的。”他回答。他伸手揽着她的腰,让她跟他一起坐在那块破地毯上。他窝起手掌,拇指轻轻划过她面颊光滑的皮肤。在他的抚摸下,她的面颊变得温暖,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你没办法待在这儿,虽然我很想你留下。”
“你想让我留下吗?”希望开始复萌,她脸上露出喜色。
他到底在做什么啊?现在他本不应该给她希望的,他很清楚自己终究得把这点希望再次夺走。他不应该的,可是他实在是无能为力。崔斯坦回想起她曾显露给他的一张张面孔——走出隧道口时既心有余悸又如释重负;白天被他逼着走一天的山路,每晚睡在破败不堪的屋子里时脸上的厌恶与埋怨;受他嘲笑时的怒气冲冲,陷进泥潭时的尴尬困窘,睡醒后发现他归来时的欢喜欣慰。每一次回忆都让他露出微笑,他把这些往事全都封存在了心里,留待她离去从此再无欢愉时安慰自己。
“咱们这么说吧,我现在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他笑着说,仍然沉浸在刚才的回忆中。可她笑不出来,她还有事情没解决,心乱如麻,“可是明天你不得不继续走下去,那儿就是你的归宿。迪伦,那儿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崔斯坦,我不能,我一个人做不到。”她哀求着。
他叹了口气。
“那……我陪着你,全程陪着。”他说。
“你保证?”她马上问,急着想用话把他套牢。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一时之间她看起来有些困惑。
“你好像说过你是不能一起走的。”
“是不应该,但是为了你,我愿意。”
迪伦看着他,伸手握住他的手,把手贴在自己脸上。
“你发誓?你发誓你不会离开我?”她央求着。
“我发誓。”
迪伦像是在试探似的对着崔斯坦笑起来。她的手还握着崔斯坦的手,一股热力从她的手上传来,他的骨头里也感受到了这股灼热。她一松开,温暖瞬间就消失了。但她又伸出了手,手指就在离他面颊几厘米的地方徘徊。在等待她触上来的过程中,他下巴上的皮肤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可是她还是一脸的迟疑,似乎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他向右翘起嘴角,露出鼓励的微笑。
迪伦的心在胸膛中怦怦乱跳,心跳先是时有时无,后来在一瞬间完全停止了。她高举的手臂又酸又痛,然而比这种隐痛更难受的是指尖传来的近似于疼痛的麻刺感。缓解它的唯一办法就是抚摸崔斯坦的面颊,抚摸他的额头还有他的嘴唇。但她心里还在忐忑不安,她还从未像这样抚摸过他呢。
她看到他露出了微笑,手指竟像是被磁铁吸住了一样,不由自主地动起来。她的手贴着他的面颊游移着,感受着他时而紧咬牙关、时而放松牙齿时脸上肌肉的变化。跟屋子里柔和的光线比起来,他湖蓝色的眼睛显得太明亮了,但却让人很安心。那目光对迪伦似乎有催眠的作用,她的目光就像扑火的飞蛾一样,根本没有办法离开他。崔斯坦伸手扣着她的手,让它停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四秒、五秒、六秒,迪伦忽然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
魔咒似乎被解除了。崔斯坦往后退了只一厘米左右,仍然拉着迪伦的手。他的眼神依旧温暖,他没有松开迪伦,而是引着她的手到了自己的嘴边,在她指关节柔软的皮肤上留下了轻轻一吻。
之后他们谁也没再多说什么,两个人都陶醉在彼此默然不语却深情相依的氛围中。迪伦想要让时间慢下来,充分享受现在的每分每秒。然而即便她用尽全力,遮挽时光仍如同用一张纸巾抵挡飓风一样,时间依然以惊人的速度流逝。当晨曦的微光开始透过窗子照进屋里时,她几乎难以置信。炉火早已熄灭多时,但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烤干了迪伦的衣服,也让她冻僵的身体暖和了起来。他们继续盯着壁炉,看着那深灰色的木柴冒着青烟。经过了一晚上,崔斯坦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胳膊搂着她的肩膀,和她紧紧依偎在一起,精心呵护着她。他们背对着窗户,晨光正洒在他们的肩膀上,也照亮了后墙。墙上斑驳的黄色油漆还有一幅满是灰尘、内容难辨的旧画渐渐显现。尽管两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却纹丝不动。
最后,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空气中四下飞舞的灰尘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崔斯坦先动了起来。他不愿意面对今天。
想到昨晚对迪伦的许诺,他的胃里顿时不由得一阵翻腾。此时,在他脑中,可能发生的情况、理性的抉择以及个人的情感正较量得难舍难分。
而此时的迪伦却出奇的平静。她昨天已经用了大半夜的时间预想今天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最后她终于发现,除了迈出最后的脚步、随遇而安外,她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崔斯坦会陪着她,这就足够了。只要有他在自己身边,她一切都能承受。他会在自己身边的,他答应过她了。
“最后一段旅程,准备好了吗?”崔斯坦问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幽默。他们站在小屋外,准备上路了。
“是的,”迪伦回答,勉强笑了笑,“我们去哪儿呢?”
“这边走。”崔斯坦开始绕过小屋,朝湖的反方向走去。迪伦最后看了一眼湖水。今天水面上似乎波澜不兴,只微微泛着小浪花,阳光撩拨着那细小的浪头,引来一片粼粼的波光。她想起了潜伏在湖水下的那些毛骨悚然的怪物,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于是脚步匆匆地跟着崔斯坦,好像这样就能把不快的记忆都抛在脑后。他站在小屋的另一头,把手放在额头上遮挡阳光,一脸轻松地凝视着远方。
“看到了吗?”迪伦顺着崔斯坦的目光望去,前面是空空荡荡的一马平川。一条涓涓细流从他们身边蜿蜒蛇行,朝着地平线流去。水流左侧有一条与它平行的小路。除此之外,除了几片灌木丛,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迪伦一边的眉毛扬起,困惑地说:“呃,什么也看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