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沃纳罗拉可能下了地狱也弄不明白自己最衷心的追随者怎么会背叛了自己,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背叛萨沃纳罗拉,只是他也很清楚,萨沃纳罗拉并不是他所宣称的天主派遣的先知,他信服的只是萨沃纳罗拉的思想而已,所以在萨沃纳罗拉同意接受圣裁之后,他想了许多办法,虽然几乎都没有什么用,当一个商人告诉他说,古埃及的异教徒的裹尸布能够抵御火焰的威力时,他立刻就信了,并且耗费重金买了整整一箱,在试验了几次后将布料拆开,缝制成一件萨沃纳罗拉常穿的粗亚麻长袍。
如果萨沃纳罗拉通过了圣裁,那么朱利奥也会当场揭穿他的“诡计”,现在萨沃纳罗拉没能通过圣裁,这件事情又给他增添了新的罪名,他,还有他主持过的教堂与修道院里的修士与教士们,都被投入了阴森的监牢,圣殿骑士与审判官们以娴熟的技艺逐一拷打他们,虽然佛罗伦萨的“器具”不是非常齐全,但单单“犹大吊刑”——将受刑人脱光了吊在空中,下方的金字塔型刑具尖端刺入臀部,或者加重脚上的砝码或是什么也不加,以重力来将受刑人贯穿或是剖开;或是“架子”——一种单人床大小的刑具,上下两个转轮,受刑人的手脚分别固定在两端,当转轮转动,床架就会逐渐拉长,受刑人的手脚也会跟着伸长,直到脱臼;又或是“开花梨”——铁质的刑具,合拢的时候与花苞相似,打开的时候足以爆开一个同性“恋”者或是女巫的下半身,或是一个撒谎亵渎者的大半张脸,说到这儿,有个人几乎受了刑,但康斯特娜,还有远在罗马的乔都为他求了情,当朱利奥拿着这个人的名字去询问凯撒的时候,凯撒露出了一个莫测的笑容:“我这里也有人为他求情,”说着,他拿起了斗篷,“让我们去看看吧,是个什么样倾城倾国的美人儿,值得那么多人为他弯腰。”
呃……
如果这家伙是个美人儿,那么整个佛罗伦萨,不,整个意大利乃至欧罗巴的少年少女就再也不用为自己的容貌担忧了——他只能说是不太丑陋,在受过了监牢的折磨后,取掉了丰满的肌肉与明亮的肤色,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皮包骨头的怪物,他哆哆嗦嗦地被看守拖上来,几个月来第一次接触到了干燥的地面,还有温暖而新鲜的空气,除了火把燃烧时的噼啪声,缭绕在空气的乳香与没药气味也令人仿佛从地狱回到了天堂。
他跪在地上,面对着两把椅子,一个人率先坐下,扫过罪人眼帘的鲜红色丝绒让他瞳孔紧缩。
在没有得到允许前,他无法抬头,目睹两位尊贵之人的容貌,但他听见了羊皮纸被打开和翻阅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徐缓却又带着几分冷酷的声音,那个声音读出了总共十二个名字,其中不乏声名显赫,出身高贵之人,还有他的老师的名字,他匍匐在地,感动地低声呜咽起来。
“这些人都希望我们能够赦免你,当然,你被人控告说是个……ji奸犯,同时附有证据,按照佛罗伦萨之前的法律,你应该被处于五十金弗罗林的罚金,但如果按照你入狱时的法律,你应该被处死。”朱利奥放下文书,里面有一张小纸条,是这个罪人写给自己爱人的情诗,虽然隐晦,但其中意味昭然若揭,他大概没想到,这会成为挂在他脖子上的一条绞索:“我也希望你被处死。”
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愕然地抬起头来,虽然随即被矛杆压了下去,但他还是在火把的帮助下清楚地看见了这位审判官的样子。
一个……大主教,一个年轻的男子,一个……如同大卫般的完美之人,即便只是一两秒的时间,但作为一个在雕塑与绘画上有着无上天赋的杰出之人,哪怕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米开朗基罗已经将这个影像深刻地铭刻在了自己的记忆里,尤其是在火把的光亮下,面部的轮廓,五官的形状,骨头的拱起与凹陷,肌肉起伏的线条,都被阴影与光亮勾勒的那样鲜明,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进了地面,创作的冲动甚至强过了求生的欲望。如果不是他想到要创造,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刻,都需要他活着才能完成,也许他现在就已经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抓住对方抚摸与观察起来了。,
“你是一个叛徒。”朱利奥说,对于米开朗基罗的眼神他倒是很熟悉,别忘记他有个半合作者列奥纳多。达芬奇,他发誓要以他为模特儿画一副施洗者圣约翰很久了,只是朱利奥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他总觉得,坐在那儿让画家画,或是作为雕塑的母本是小姑娘或是极度自恋者才会做的事儿,所以可怜的列奥纳多也只能见缝插针,随着他在凯撒的心目中逐渐变得重要,又参与了意大利与法国的战争,他能够平静地待在一个地方,无人打搅的时候也变得越来越少,嗄,相对的,列奥纳多只要有见到他的机会,眼神也愈发的狂热与哀怨,但他又不是卢卡莱西亚,无论哪种都无法打动朱利奥那颗如同铁石的心,他不能,米开朗基罗也不能:“你出生在佛罗伦萨的卡普莱斯,你的父亲是卡普莱斯与丘西的最高执政长官,你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师从佛罗伦萨的画家多美尼克,又和贝尔托儿学习了一年雕塑,后来洛伦佐。美第奇发现了你的天赋,将你引入美第奇家族开办的自由美术学校,你在那里学习四年,和美第奇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和他们穿同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食物,你不必担心颜料、画布与大理石的费用,也不必与普通的画匠与雕刻工人那样与挑剔的买主讨价还价,还要担心尾款以各种原因无法收回,你尽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你甚至还能够如同一个学者那样研究与攻读所有你感兴趣的学科,包括哲学。”朱利奥的声音始终很低,速度不疾不徐,但就像是石板那样一层层地压在米开朗基罗的心上:“你就像是一个王子般的生活,虽然你不姓美第奇,但你和乔简直就像是兄弟一样……你的父亲甚至因你获得了海关的职位与双份的俸金,我们以为你会感恩,至少会怀念,事实却并非如此。”
米开朗基罗颤抖着,“我只是一个学生!”他竭力辩解道:“对于美第奇家族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办法介入其中,我也没有那个资格!大人,我为洛伦佐。美第奇塑了八尺高的赫丘利像,为了纪念他,我所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是哀悼还是庆祝?”朱利奥讥讽地说,他身边的凯撒则是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可能是前者,失去了洛伦佐的庇护,你,还有你的家庭,都陷入了窘迫的境地,我可以理解你还有你的父亲在佛罗伦萨驱逐美第奇的时候龟缩沉默,但你是否可以解释你又如何成为了萨沃纳罗拉的信徒?嗯姆姆姆姆,也许是因为你们都是卑劣无耻的叛徒?你们同样接受了美第奇家族的资助与帮助,但还没等美第奇家族彻底倒下,你就和他们的敌人站在了一起。是啊,我承认,那些出自于魔鬼之口,蛊惑人心的话确实悦耳动听,但你真的从中得到什么得益了吗?你甚至不能放弃你的小小爱好,去过那种‘神圣又得体’的生活,你自认为是萨沃纳罗拉的拥趸,但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你,有人密告你是一个ji奸者,他就毫不留情地将你投入了监牢,如果不是我们,你现在已经被耻辱地处死了。”
“所以,”朱利奥说道:“虽然有那么多人向我们求情,希望能够让你摆脱罪名,但我真的很不愿意满足他们的请求,因为你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自食苦果的小贼,你的下场纯属咎由自取。”
“我是被欺骗的!”米开朗基罗嘶喊道:“我愿意忏悔!我愿意缴纳罚金,仁慈的天主啊,宽恕我吧,我已经意识到我之前有多么愚蠢!”
“用从美第奇家族哪儿弄到的钱?”
“那么就以我的忠诚和我的才华!”
“忠诚暂且不论,”朱利奥说:“你有多少才华来赎你的罪?”
“和教皇的权柄那样多的才华!”米开朗基罗骄傲地答道。
这句话令得一直懒洋洋地做个旁观者的凯撒也抬起了眼睛,“真是个狂妄自大的混球,”他说:“那么就让我们看看,他的才华是否能够与他的罪恶相匹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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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丘利,是古希腊神话中最为伟大的英雄,赫丘利是他的罗马名字,希腊名是赫拉克勒斯,自诞生以来就受到了无数希腊人与罗马人的崇拜,对于现在的意大利人也是如此,为纪念洛伦佐。美第奇而创作的这尊雕像,别出心裁地没有选择这个大力神与敌人作战的时刻,也没有选择他与妻子爱人缠绵的时刻,却选择了他在作战与爱恋间隙放松休息的时刻——这尊体格健硕,肌肉发达的巨人斜斜地靠在一张巨大的,直达腋下的盾牌上,大臂、前臂紧绷,手腕放松,头部微微靠向披着狮子皮的盾牌,左脚架起放在支撑重量的右脚脚踝处,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衣物,每一寸肌肉、毛发乃至骨骼都纤毫毕现,他的眼睛微微阖起,看向地面,既可以说是在打盹,也可以说是在悼念。
凯撒看了很久才缓缓地叹息了一声,当他凝视这座雕像的时候,都觉得后者仿佛随时都会开始呼吸,睁开眼睛,走下基座,马上就要和他交谈,为他作战——米开朗基罗确实没有说谎,他的才华无以伦比,而且他还年轻,他的技艺还有提升的余地——虽然凯撒无法想象他在技艺提升后还会到达怎样一种震撼的程度。凯撒随即变得兴致勃**来,他不是一个美第奇,不是一个佛罗伦萨人,但他还是一个意大利人,意大利成为整个欧洲的文明发源地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希腊与罗马百年千年来的累积成为了这朵璀璨花朵脚下的沃土,“我要让他为卢克莱西亚雕像,”他看向朱利奥说:“你觉得如何?”
“随你。”朱利奥无所谓地说,他喜爱艺术,崇尚高雅,但他也有着不可触碰的底线,米开朗基罗完全可以说是美第奇家族培植起来的工匠,但他就和列奥纳多。达芬奇那样,是个怯懦的叛徒,他甚至比达芬奇还要糟糕,达芬奇只是畏怯于帕奇家族的淫威,担心美第奇在倾塌后的废墟连同着自己一起埋葬,米开朗基罗却明明白白地辜负了洛伦佐的恩惠,在他为洛伦佐的雕像还未完成的时候,他就投靠到了美第奇的敌人那儿,为后者摇旗呐喊,虽然说,因为他的放浪,萨沃纳罗拉根本没把他视作心腹,或者说,他连虔诚信徒的队伍都插不进去,不然他也不会因为这样的罪名被关入监牢,若不是朱利奥与凯撒的动作快,说不定他已经被处死了。
于是凯撒轻佻地用自己的手套拍打了一下这个丑陋工匠的脸:“我不准备赦免你,”他恶劣地看着对方的脸色从兴奋的红润变成绝望的灰白:“如果朱利奥,我最喜爱的朋友憎恶你,不过他若是无所谓的话,我也不介意给你一个机会。”他直起身,“会有人带你去罗马,去见见我的妹妹卢克莱西亚,你尽可以在采石场里随意挑选,无论多么珍贵的大理石你都可以拿来使用,若是需要金子和银子,也可以向我提出申请,但我只想看到一尊无以伦比的雕像,是人们都不曾见过的,看见它的人都会为之叹息倾倒……但如果你令我失望了,我会按照你该受的罪,把你穿在铁杆上,对,就像是瓦拉几亚大公弗拉德(注释1)所喜好和擅长的,我相信,这种刑罚对你来说再合适不过。”
米开朗基罗喜极而泣,他跪在地上,爬行着去吻凯撒的脚,然后被不耐烦地躲开了,他没有勇气去碰触朱利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但朱利奥只在他身前停顿了一下:“别忘记这是一个枢机为他的妹妹定制的作品。”他提醒道,他承认米开朗基罗的技艺确实高超,但他实在是不想看见一个衣衫半褪的风流女郎,虽然在此时,这也是一种特殊的风尚。
凯撒在一边嗤嗤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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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沃纳罗拉和其他追随他的教士受了好几个星期的苦,凯撒没有把他送往罗马,正如亚历山大六世所说,这个家伙还没有这样的殊荣,随行的审判官们娴熟地使用了各种刑罚与技巧,在这方面,他们丝毫不比达芬奇或是米开朗基罗差,只是他们的画笔与凿子是琳琅满目的刑具,而画布与石材却是人类的肉体罢了,最后萨沃纳罗拉在认罪书上签了字——用他唯一完好的地方,右手,接下来,他被处于火刑,就在韦其奥宫前的广场上,他曾经在这里发表声明,演讲,鼓动人们推翻与驱逐他的恩主美第奇,谁知道不过几年的时光,他也要在这里结束他苦难的历程了。
凯撒显得百无聊赖,萨沃纳罗拉其人,在他没能通过圣裁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之后不过是例行公事,但看看那些佛罗伦萨人,充满了仇恨与轻蔑的脸,他就不得不暗中褒奖朱利奥齐全的思虑与缜密的手法——如果只是没有通过圣裁,或许还会有些人顽固地认为萨沃纳罗拉或许不那么虔诚,但还是一个伟大的人,但一个卑微的骗子可不值得任何人的尊敬。
火焰熄灭了,灰烬被凯撒随行的教士收集起来,倾倒入阿尔纳河,免得有人将之奉为圣物,也许没有,但为了妥当起见,他们还是履行了这道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