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萨洛离开后,朱利奥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跌坐在椅子上,双手颤抖不已。
他提前了五十年将整个意大利,甚至于欧洲拖入了热兵器时代,他不能虚伪地说,对热兵器可能造成的,比冷兵器更多更彻底的伤害一无所知,但要在短短的两三年里,掌握可以撼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牌色,除了自己拥有的知识之外他没有任何可能——他也不愿意将其中的罪孽退在卢克莱西亚身上,虽然卢克莱西亚确实如同一柄钥匙般打开了他心底深处那扇欲望的大门——他曾经以为这个落后的时代没有什么可令自己受到诱惑的,但自从他的伯父与资助人美第奇的洛伦佐死后,他即便因为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关系没有举步维艰,却也清楚地感受到了权势与钱财的压力,这已经不是区区身外之物的问题,他的自由与生命直接受到了威胁。,
他以为这个时代不过是空洞的假象,可是,当帷幕真正在他面前打开的时候,他才发现,它是怎样一个残忍与庞大的怪物,与他所在的时代不同,平庸者没有藏身的余地和可能,只能成为强者的阶梯,社会的尘埃。扪心自问,如一个工匠或是雇佣兵般的卑微结局是朱利奥绝对无法接受的,他固然性情温和,缺乏野心,但谁能否认,他之所以对地位权势漫不经心,只不过因为他知道,他掌握着的东西足以撼动整个世界——他的退让不是因为谦卑,恰恰相反,是因为傲慢。
不过这样的多愁善感很快就被战斗的硝烟冲散了。
贡萨洛很好地诠释了朱利奥对于十五世纪人们的看法,塞米纳拉一战的失败没有影响他的情绪,至少表面如此,他迅速的收拾起他的军队与那不勒斯人的军队,幸而在朱利奥的火枪手们的帮助下,虽然战役失利,战死或是被俘的人不多,他一边用三十个弗罗林家每月的价钱雇佣那些雇佣兵们教导他的士兵们学习使用火枪,一边向他的国王写信,希望国王能够允许他采用新的战略——从正面作战,转为……朱利奥相当熟悉的游击战术。
不仅如此,贡萨洛还极其热忱地联系了那些安茹王朝的旧人,朱利奥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也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事实就是如此,虽然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宣称自己作为安茹后人有资格继承那不勒斯的统治权就是这群该死的法国人提起的,但贡萨洛似乎并不介意他们的始作俑者身份,而那些安茹旧人之所以从查理八世这里转到西班牙人这里,完全是因为他们预期的收益不如他们所期望的。查理八世入侵与占领那不勒斯后,将那不勒斯的爵位、领地以及各个官职授予了他身边的官吏与骑士们,哪安茹旧人竟然只能跟在后面吃些残羹剩饭,得到的还不如那不勒斯国王给他们的多,他们理所当然地决定背叛查理八世,开始与西班牙人频频接触。
有了这些安茹旧人的帮助,贡萨洛军队的驻地、给养与情报都不再是问题,鉴于西班牙与那不勒斯的联军人数已经无法与法国人的军队相比,贡萨洛索性大胆地将军队分散,在法国军队的周遭转来转去,若是遇见了人数比他们少的队伍,他们就一拥而上,直接吃掉,若是人数比他们多,他们就立刻跑掉——朱利奥提供的手铳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处,贡萨洛将这些会汪汪乱叫的小狗分配给了他的标枪骑士们,他们原本就擅长远程进攻,目光敏锐,手臂稳定,若是有法国人的骑士跟着队伍冲上来,他们先射手铳,而后投掷标枪,连续几次之后,法国人的骑士们就不敢再轻易上前。
这还只是战场上的手段,作为一个戎马半生的将军,贡萨洛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可不如面对朱利奥那样和蔼可亲,他每占领一个地方,就勒逼当地的人们交出所有多余的食物,同时禁止人们向法国人提供住所、药物和马匹的饲料,若是有人敢于冒犯他的禁令,他就宣称那人是法国人的奸细,将他们悬挂在路口的大树或是绞刑架上……那些倾向于法国人的家伙更是遭到了史无前例的惩罚,遭受苦难的不单是他本身以及他的亲人,就连邻居和朋友都要被驱赶出原先居住的村庄和城镇——这些做法或许残忍,但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最唯利是图的商人或是最愚昧无知的村民也不敢再给法国人提供一杯水,一片面包或是一个马棚。
在奥比尼死去之后,以及濒临四分五裂的法国军队顿时陷入了困境,但正如人们所说,魔鬼总是接踵而至,一种被法国人称梅毒为「那不勒斯病」或「意大利病」,意大利人称为「高卢病」的传染病迅速地在风流的法国人中传播开来,而导致了这种疾病的正是深受他们欢迎的娼妓,梅毒的大爆发让法国士兵们成批地倒下,落后的医疗更是雪上加霜,贡萨洛的骑士不止一次地“捡”到了发热、关节肿大,咳嗽不止的敌人,按照传统,他们应该被允许自赎,但贡萨洛只是说:“他们允许我们的孩子们自赎了吗?”
当然没有,敕令骑士们最为闻名的就是从来不留俘虏的粗野作风,所以他们也只能被挂在了那些卑微的盗贼与奸细身边,若是后者地下有知,说不定还会觉得十分荣幸呢。
随着吹过人们面颊的微风逐渐变得温热,西班牙人与那不勒斯的联军反而在那不勒斯本土上取得了绝对的优势,或许正是因为塞米纳拉的失败,贡萨洛展现出了难得的无情与谨慎,他阻隔了法国人经由地中海返回故土的道路,像是一个牧羊人那样驱赶着奥比尼的残兵们向意大利中部进发,朱利奥一点也不奇怪他试图取得更大的战果,那不勒斯被法国人劫掠的差不多了,查理八世几乎带走了所有的黄金、珠宝以及珍贵之物,与其去盘剥可怜的那不勒斯国王,倒不如将希望寄托在战利品上。
他们在追随着残军的路途上可以不断地看到法国人的尸体,与曾经的历史不同,因为法国军队统帅奥比尼提前好几个月上了天堂,那不勒斯的安茹党乘机反叛,回法的港口又被贡萨洛的火炮与火绳枪封手的原因,能够回到法兰西的骑士与士兵大概只有十之一二,其余的人不是葬身异乡,就是在贡萨洛的驱赶下拼命地逃亡到查理八世率领的主力军队所在——查理八世在发现凯撒逃走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已经撕毁了他们之间的契约,但那时候他已然成为了那不勒斯的主人,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对于小小的谬误也不是那么在意,但他随即发现,他派去请求教皇给他加冕为那不勒斯国王的使者一去便了无音信之后,他就开始惊慌起来,而后,那不勒斯本土的安茹派贵族们出于对微薄报酬的不满而产生的,不是阴奉阳违就是悍然反叛的行为让查理八世意识到,虽然亚历山大六世没有军队,却有着来自于天上的权柄,在他没有成为那不勒斯国王之前,任何那不勒斯贵族对他的反叛都是不受谴责与惩罚的。
他马上动身,一来是为了逼迫亚历山大六世承认他对那不勒斯的统治权与继承权,二来也是为了保证回法的陆上道路依然畅通,但让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米兰公爵斯福尔扎不再需要他的支持,神圣罗马帝国帝国的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娶了他的侄女比安卡,“摩尔人”已无后顾之忧,对于法王查理八世的承诺也已抛到脑后,曾经的盟友一夕之间变作了敌人的事情在中世纪可不少见,现在卢多维科。斯福尔扎不但想从查理八世身上捞回原先的损失,还准备在他身上狠狠咬下一口。
年轻的法国查理八世也是一个性情果断的人,他一察觉斯福尔扎的卑劣行径,就立即转向罗马——他要如同曾经的法王腓力四世那样,劫掠教皇与红衣主教们,在报复这个可恶的西班牙人的同时威慑所谓的神圣联盟,但他想到的事情,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同样想到了,他以朝圣的名义,带领着自己的红衣枢机主教团,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罗马,查理八世只得在他身后紧紧追赶,这无疑给了神圣联盟军队一个设伏的好机会。
帕尔玛的地图在贡萨洛将军的桌子上打开着,这位蓄养着两撇滑稽的翘八字胡的将军注视着两面小旗,一面绘制着教皇冠冕,代表圣驾所在,另外一面则绘制着金百合花,象征着瓦鲁瓦王朝的国王查理八世——若有不幸,这位年轻的国王可能就是瓦鲁瓦王朝的最后一个国王了,贡萨洛在心里想到,这时候,教皇特使卢卡大主教,朱利奥。美第奇走了进来,朝气蓬勃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昼夜奔驰带来的疲惫留下的痕迹,贡萨洛不由得羡慕起他的青春来,同时遗憾于这个年轻人竟然出身于美第奇家族,也就是说,即便他不做教士,也只会成为一个商人,唉,说到这儿,难道他现在不就是一个商人吗?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德在见到贡萨洛送去的火枪后,以一个睿智的统治者的思想,马上发现了这种武器可能为整个战场乃至欧罗巴带来的改变,他想也没想就准许了贡萨洛的请求。贡萨洛不但被允许和商人做交易,还招募了更多擅长使用火绳枪的雇佣兵。
不过当商人毫不费力地,在十几天里就又送上了几千只火绳枪的时候,贡萨洛还是感叹地摇了摇头,但就如之前说过的,他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尤其是他在接受了一个据说被教皇庇护二世祝圣过的,镶嵌珠宝的黄金圣物盒后就更不了,贡萨洛将自己的妻子、女儿的头发和儿子的乳牙放在里面,祈祷他们能够和自己一样得到天主的保佑。这可比商人们送给他的金币还要让他喜欢,他喜欢打仗,从十三岁就将自己的生命无限制地耗费在战场上,但对于忠贞的妻子,可爱的孩子他一样有着一份深刻的爱意,在这个时候,不擅写作、舞蹈的人要表达爱意也只有借助上帝的荣光了,回去后他将这个圣物盒送给妻子,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贡萨洛在见到朱利奥的时候,表现的异常亲热,他挽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桌前,让他看桌上的地图。
十五世纪的地图当然不可能十分精确,但此时的人们已懂得透视与比例,他们将这些要点用在画像上也用在地图上,整张地图看上去不像是平面的,倒像是一副半立起的风景线条画,画上的丘陵起伏,水道与道路都能够辨识得出来,在道路与丘陵的上方绘制着大小房屋与城堡,上面写着城市、山岭与道路的名字,朱利奥发现地图的上方有被刮除的痕迹,仍然看得出那是一个复杂的纹章,表明它很有可能来自于一场不道德的买卖,但它确实要比一般的地图细致和正确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