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特里将艺术比喻为普罗米修斯,博杜安同样用古希腊人物回答了他。博杜安选择了变成水仙的自恋者那喀索斯:艺术家如同那喀索斯,绝对真理显现为水中的倒影,那水面便是艺术。通过水面,那喀索斯第一次发现了自己,他爱上了是他而又不仅仅是他的倒影,疯狂地追求这个影子,但是一旦他触碰水面,那倒影便会因为他手指的触碰而变得模糊。永恒的真理或许就是这样一种难以拥有之物,虽然存在,但是其态缥缈,在形之上,非普通的人力可以获得。
不久之前电影院上映了新一版《抹大拉的玛利亚》,博杜安和佩特里都不想去看,但是佩特里提起了抹大拉——提香、安吉利科、拉图尔等等画家都描摹过这个女人的容貌,痛苦的、忏悔的、流泪的。佩特里很欣赏奥地利诗人里尔克以抹大拉的口吻写作的《Pietà》,博杜安不是很熟悉里尔克的诗,但是佩特里既然提起他,对博杜安来说,这位诗人很快就不会再那么陌生。
喝完咖啡之后,博杜安打算按照佩特里的计划和他一起去超市,但是他没想到佩特里是开祖父的车来的。显然,佩特里自己都忘了这件事了——他刚刚才吃了一个朗姆酒蔓越莓冰淇淋。
好在博杜安没吃什么含酒精的冰淇淋,佩特里把车钥匙抛给博杜安,博杜安坐在了驾驶位上。他看了一眼正在副驾驶座上系安全带的佩特里,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们两个好像已经认识了二十年,过往那些彼此并不相识的年月都变成了虚假的梦,结束于此刻。唯有现在,现在才是真实。
进了超市,佩特里先去买了他的祖母让他买回去的东西。“要不要买一点坚果?花生、核桃……”他问博杜安,“做坚果碎薄饼。”
“可以。”反正是佩特里的祖母做煎饼,做出来是给佩特里吃,博杜安当然不会有意见。他顺手拿起一罐番茄汁——等佩特里买完坚果,他可以去买一些虾仁,然后做番茄通心粉。
佩特里瞥了一眼购物车。博杜安很清楚购物车里有什么:佩特里的玉米片、啤酒、一盒蓝莓……其中混杂着一包他放进去的通心粉。
“你打算晚上煮通心粉?”佩特里问。
博杜安点了点头,“嗯哼。”
“不瞒你说,我做得超级棒。”佩特里说,“今天我得去我祖母那儿吃饭。不过下次我们可以试试青罗勒酱汁,我有一个秘方。”
“保密?”
“我想想,需要芦笋、松子、青罗勒酱、虾仁、淡奶油,”佩特里挑了一包松仁,抬起头看着博杜安,眼神异常明亮,然后微微垂下眼睫,“还有佩特里的爱。”说完他抬眸看着博杜安,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哈哈,开个玩笑,当然不是。”但是不等博杜安反应过来,佩特里接着补充道。“是其他很重要的调料……不能说出来。”
博杜安抬了一下眉,错开了目光。
“做杏仁薄饼好像也不错。”佩特里转换了话题,他看着货架上的罐装杏仁。低盐杏仁、炭烤杏仁、甜杏仁……
博杜安看见了一罐苦杏仁,这种扁平的、带着纹路的、像是一颗心的、可怜的坚果。他以前听过安徒生写的一篇和苦杏仁有关的故事。故事并不复杂:柜台上有两个小人状的姜饼,其中男姜饼小人的左胸上有一颗苦杏仁,代表着他的心。这两个姜饼小人爱着对方,也都知道彼此爱着对方,然而谁都没有说出来——“如果他们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的话,他们就应该说出来才是。”然而他们谁都没有开口。时间渐渐过去,姜饼越来越干,女小人“砰”地裂开了,只留下心口有一颗苦杏仁的男小人。
不论佩特里在想什么,博杜安都不打算做把爱藏起来的愚蠢姜饼人。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他要告诉佩特里。到那个时候佩特里会是什么表情呢?他的嘴唇的弧度该有多柔和,他是否不会再那么大胆而直接地望着博杜安的眼睛……
佩特里问博杜安:“你要来一盒吗?饿的时候可以吃两个。”
“不了。”博杜安扫了一遍货架答道。
佩特里低下了头,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神变得晦涩不明。似是顺便提起,他微笑着说:“我女朋友每次逛超市,都会买杏仁糖。”
佩特里吐字很清晰。我女朋友……这个人在微笑着说什么呢。博杜安听清之后顿了一秒,他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想不到,他甚至也没有感受到像是被人当头狠狠打了一棒的那种疼痛——只有突兀和空白,只有无由的眩晕。他的意识里是一片耀眼的空白,他却感到有虚空在其中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