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低头看了看叶孤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摸摸脸。叶孤城苍白而安静,气息微微,这样看着似乎是快要放进那黑漆红里描金福禄寿的小房子里去了。指尖没有一点儿暖意,西门吹雪微微皱着眉。
看着魂不守舍的西门吹雪,陆小凤想起凌晨车里那一幕,心里打了几个滚儿,低声道:“西门吹雪。”
剑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起身去拿那碗红豆沙。
“你们俩都是我的朋友,有些话我还是得说出来。”陆小凤正色道:“白云城主本来也是武林里有身份的人,武功也不错,长得也不错,你这有家有口的,人家也不一定乐意跟你……虽说他现在出了这事落你手里,但是你也不能乘人之危……”
西门吹雪一勺豆沙还没喝进嘴里,好悬没把手里的勺子给捏断了。
“陆小凤你到底在想什么——”
☆、五、梦中知在谁家2
西门吹雪略用了一些点心茶汤,忽然起身对陆小凤说道:“明日木厂将棺木送来,我们就启程回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正经说话的时候,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陆小凤自然认为他都安排好了,道:“这么快,你真这么妙手回春啊?”
西门吹雪道:“京师之中,你的交往太广,朝中往来的人也太多。今日皇帝让你进宫,你便进宫去了;明日若有江湖朋友要来瞻仰遗容,我要不要给他们看?”
京城人多眼杂,若是在此办理丧仪,西门吹雪的顾虑确实极有可能发生。只要进了万梅山庄,西门吹雪自己的地界儿,无人敢造次,礼仪也可不讲,所以越早回去越好,陆小凤自然赞同。
夜色已深,被他们包圆儿的旅店房间大都空出来,陆小凤就近挑一间干净的睡了。
西门吹雪只在叶孤城身旁打坐,低首垂目,乌鞘的剑倚着他,一人一剑皆如老僧入定一般。虽然己身不动,剑气含而未发,周遭的风吹尘动,都不能逃出他的感知。
深夜丑时,西门吹雪第二次在叶孤城身上试了体温。情况就像他准备好的一样坏,从失血的冰冷变成莫名的温暖之后,一路开始发烫。
西门吹雪在掌上聚了一会儿内力,又无奈收起。外伤发热,则伤口不利,感染这种事儿,极为凶险,且不说脏器感染根本无法救,便是皮肉伤口也要肿痛积脓。什么内力也帮不上忙,主要还是靠医械洁净、药物清毒,剩下能否痊愈,多半要看天意。
他燃了一盏灯,把所有的药瓶都拿到面前,慢慢思索着。在那一簇火苗的照映之下,竟连西门吹雪的脸色都变成温暖的朱红色。
那一年春暖花开的四月,陆小凤问过他,你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
他道,没有。
陆小凤还问过他,这世上有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他道,也没有。
陆小凤最后问他,所以你从来也没有求过人?
他道,从来没有。
那时他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了杀人这件事,在他心里,杀人是神圣而美丽的事。
火炉上的壶水是温热的,西门吹雪站起来,在茶盏里用水化开挑选出的成药,他捏开叶孤城的下颌,又捏起他的上嘴唇,把药汁强灌进去了。白云城主平素端正的脸被他这么一弄,看着有些滑稽,西门吹雪不由得又额外多捏了两把。他要是醒着怎样也不会让表情崩成这样子,西门吹雪想起他连胸口刺入剑尖的时候,都带着无悲无喜的微笑。
天色一点一点地从漆黑变成湛蓝,变成深蓝,又微微出现了色差和分层,那后面藏着终将出现的光,又是一天将至。西门吹雪一点也不期待光,可是时间在万籁俱寂之中残酷地流逝着,天亮了就要出发,他必须直面这渐冷深秋漫长的道路和马车的颠簸。
西门吹雪不烦恼,他现在的感觉还不如烦恼。这世上也许真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如果求叶孤城活下来就能成功的话……求他……也未尝不可。
西门吹雪剑法通神,心亦早已祭献在剑技的祭台。他从不愿把精力消耗在心境、情绪这些虚无的东西之上,所以此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第一次感到怀着对他人生的期望竟然比怀着对自己死的恐惧更令人疲倦。
人挥手就能击碎一件东西,可是用什么办法都再也拼不回去了。
救人比杀人难千百倍。
而且既不神圣、也不美丽,只是令人痛苦、并且焦灼。
又换了一副车夫装扮的合芳斋掌柜赶着一辆大车,大车上载着木厂送来的棺材。陆小凤赶着来时那辆马车,车里还是来时的二位。一行人哒哒哒地驾车走上去万梅山庄的官道。
西门吹雪实在不想走官道,但无奈只有官道最平坦。
本朝的形制,拉货的骡车四轮,转动不便,人乘的马车转动灵活,但只有二轮。二轮马车窄小的车厢并不能把人放平,硬木制的车轮包着角铁,结实是结实,震骨也是真的震,西门吹雪只能一路抱着叶孤城,因为发烧,整个人倒是热乎乎的。
叶孤城不能分辨自己何时恢复了第一丝意识,因为这一丝意识并不受控。他不能视,不能听,不能言,不知车行,不知驾车人,不知身边人,亦不知身在何处,那一丝意识随意乱飘,飘向他此生最熟悉的体验,颠簸的马车是浪尖的行船,萦绕不散的热气是南海四季的溽暑,还有刺痛……早已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刺痛,伴随着病弱少女意料之外的死亡,从此斩绝了他的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