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如赤子,却遭到了最可耻的欺骗。
他曾经以为,要双方都全力以赴才能弈出的名局,叶孤城一开局就出了昏招,那已经是够让他痛苦的了;没想到根本就没人跟他对局。
西门吹雪的内心生出了愤怒。可他这样无情,连愤怒也不动声色。
西门吹雪一剑就可以杀了这个人,但他没有出手。这个人不配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死在他的剑下。
南书房之内,两个身材面貌极为相似的青年正在相对而立。鱼家四兄弟拔出了七把剑。叶孤城听到了南王世子发出的讯号:“破——”
☆、三、肝肺皆冰雪3
鱼家四兄弟和他们的剑现在都倒在地上,地上散落着十几个半截的剑,残剑的边缘在月下反射着微光。
叶孤城持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咫尺天颜。
他花了九个月的时间,毁船渡海、投奔权门、千里北上、布局杀人、欺骗了陆小凤也欺骗了西门吹雪,终于站到了这里。这里并不是尽头,而是开始。
别说他这样的江湖人,多少给朝廷效力的地方官一辈子都看不到一次皇帝的真容。
虽然是第一次见,但叶孤城没有丝毫的惊讶和意外,因为皇帝和南王世子确实极为相似,他早已看惯南王世子的面容。
皇帝刚刚被从睡梦中惊醒,还穿着就寝的衣服,他鹅蛋型的椭圆脸白皙端正,唇边柔毛茸茸。他的样子和绝大多数青年一样平常,他手中的权力却绝不平常,这种权力使他几乎成为人间的神。
叶孤城并不憎恨他,本朝立国近二百年,围绕着沿海的杀戮由来已久,皇帝才刚即位,何咎之有。
但是叶孤城不打算放过他,国策的正误,牵一发而动全身,朝中微小的错误和偏执,落到民间,便关乎万家生死,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绝不能辞其咎。
皇帝也在看着他。皇帝知道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而这两人年纪体貌都不同,所以他立刻就认出了来人。他也听说过这位剑客的一些轶事,他甚至还知道他的堂弟在和叶孤城学剑。
聪明不过帝王,伶俐莫过江湖,谁比谁又差多少呢。
太和殿的屋脊上,西门吹雪看着对面的人,冷笑道:“我的剑虽然是杀人的凶器,却不杀一心求死之人。”
他收起剑光,腾身而去,白衣如练,没入大殿飞檐之下。身后的这一场荒唐闹剧,呵斥争吵、毒砂解药、□□、杀手拔刀、侍卫殒命,都已不再是他关心的事。
可是他所唯一关心的事呢?
灰暗的幕布已经掀开到这种程度,西门吹雪几乎就要窥见这场遮遮掩掩的密室戏剧的真貌。为什么要约战、为什么选在紫禁城、以及为什么要有一个吸引众人的替身,他已经大概知道了叶孤城要做什么。名动天下的约战竟然是障眼法,而他西门吹雪竟然被当做了道具。
陆小凤慢了一拍,四条眉毛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他不可能像西门吹雪一样百事不管,他急急忙忙逼着魏子云带他去找皇帝。
封闭的南书房之内,皇帝无疑是全场最尊贵、也最被动的人。
就在天黑之前,他还是宫廷生杀予夺、令行禁止的主宰者,却在一觉醒来陷入生死危局。
自幼所受的帝王教育,各种大场面历练的经验,使他此时仍旧支撑着天子的镇静与威严。他不知道鱼家四兄弟的生死,这四个丑陋到畸形的武人曾经一夜夜宿在他的卧室里为他效死,但他连一眼都没有去看,这四个人就算活着,此时此刻也没有用了。
屋中剩下的三个人——他的心腹太监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心腹,他的堂弟拥有一副可以取代他的皮囊而且跃跃欲试,至于第三个人——他看着白衣的剑客,即使在帝王面前,也有昂首天外、皎然不群的仪态。这个从未踏足过宫禁、携带着一身世外的傲慢与无知、对他来说最陌生的人,竟然成为此时此地控制一切的人,可以在顷刻之间决定一代帝王的生死,真奇妙啊。
但这可以控制一切的第三个人,在皇帝的眼中,恰恰是唯一与他没有利害冲突,可以作为救命稻草的人。皇帝做出了试探:“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皇帝的意图非常明显,“佳人”自然是笼络,而一个“从”字,甚至自作主张地把叶孤城从贼群里剥离出来了,隐隐有几分规劝。
皇帝不知道南王世子还留有什么后手,但他清醒得很,此时此刻,眼前的三个人之中只要叶孤城反水,不,哪怕叶孤城中立,他就可以马上脱身。
叶孤城不会去推敲朝中之人那些文字游戏,即使以江湖人的标准而言,他说话也很直截了当,况且佳人从贼,就算此言出诸天子之口,对他也算冒犯。他直接怼了回去:“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成王败寇之说显然有辱帝王天命之感,皇帝的架子是不会倒的:“贼就是贼。”
叶孤城侧目:“专诸刺王僚,彗星袭月;聂政刺韩傀,白虹贯日;要离刺庆忌,苍鹰击于殿。他们都是贼么?”
皇帝道:“为报私人之恩,弃亲毁身,血溅五步,古人虽称之为勇士,我却认为不足取。”
叶孤城道:“留侯博浪锥,也是贼么?”
以博浪锥自比,将帝王放在暴秦之位,这本是凛然一句诘责,皇帝脑中突然却划过前宋王荆公“留侯美好如妇人,博浪沙中击秦帝”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