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除了阿勇外别无其他挚友,不过这样也好;不,其实是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跟任何人深交。
但是我为何破例了?因为我的处境太寂寞?渴望有能够谈心的朋友?同情看起来寒碜又不安的叶子?或者是见到她带着的达也想起了昭夫和正夫?不,全都不是。
现在我知道了。我把自己投射在叶子身上。我在筑丰亟需帮助时,无人对我伸出援手,因此我和阿勇只能自力从那个地狱爬出来,用恐怖到极点的手段。当时我想去&ldo;另一个世界&rdo;。
叶子和当时的我很像。只要有人能助她一臂之力,她就能撑过去。我是在帮助过去的自己。叶子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人,应该更容易度过难关才对。我一眼就看出她有苦衷。首先是没工作,生活穷困,再加上必须扶养外甥达也。那孩子不说话,而且对所有人封闭自己。
不仅如此,她总是畏首畏尾,甚至未加入国民健康保险,所以我当时猜测她必须躲躲藏藏不让家暴的丈夫或债主找到。但是她只字未提,我只能佯装不知。这些都是芝麻小事。想到我一路走来的处境,叶子身陷的困难根本不算什么。
像这样与特定的人交往很危险吧,犯了罪又抛弃故乡的我们应该尽可能地低调生活才对。之所以和意外结识的叶子深交,是因为知道她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关系。
我的过去已无法重写,但或许我能帮助出现在我眼前的分身1这个天真的幻想抓住了我。
我想让叶子幸福。明明我只是想让她幸福的……
现实却完全背道而驰。叶子丧命,我又逃走了。
十七岁的阿勇和我离开筑丰前往东京,混在人群中比较安心。一旦躲在都会的纷纭杂
沓中,不但人际关系得以疏离,自己的存在感也会如影子般稀薄。我们想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当时正处于高度经济成长期的巅峰时刻。日本这个国家明明存在着那样悲惨的筑丰废弃矿坑聚落,真不敢相信已经发展得如此富裕了。抵达东京车站那一天,我和阿勇根本没去想当天怎么过,而是站在大型电器行前面看彩色电视看了好久。电视画面不断重复播放来日本访问的披头四。我们当然不知道披头四。我茫然地想着,肉品加工厂女工说的gs,就是指这些人吧。
我们用从竹丈那里偷来的钱想办法在一栋老旧公寓租了间房,接下来得想想明天该怎么办。我们一心一意逃亡,还没想到那边去。
幸运的是东京人手不足,找工作并不困难。阿勇先在高速公路的工地当临时工,但很快便找到修车厂的工作,得以发挥在筑丰学到的工作经验。我在餐厅洗碗盘,不久后变成服务生。在东京的好处是没人会当我们是废弃矿坑工寮之子而瞧不起我们。我们每天埋头苦干,夜晚就累得像烂泥般倒头大睡,什么都不想,日复一日如机器般干活。
要说改变,就是我们不再做爱了。阿勇帮我杀掉父亲那晚,在煤渣山的山麓,我们首次做爱。我想,那是阿勇连杀两人后的激动以及我的疯狂作祟下使然。两人一起生活后,如果阿勇要,我是不会拒绝的。但阿勇没那么做,不,是做不了。即使有时我们肌肤相亲,他也无法撑到最后我不知该怎么看待这件事。
那是青少年的性冲动?还是阿勇对身为共犯的我没有性欲了?换作别人就可以吗?我虽困惑,却不曾问过阿勇。他也说不清楚。
自从杀死竹丈这件事被空壳仔揭穿后,阿勇就完全放弃自我了。他想到警察局自首,却被我硬拖出来逃亡。这就是改变他的原因吧。阿勇已经不想满足欲望、不想充实生活、不想有家人了。看起来只是因为我还活着,他才决定待在我身边。
我想过好多次,或许一刀两断地分手对他比较好。可是我怕,我不敢独自背负重罪活下去。我希望知道一切的阿勇能陪伴我。或许我最大的罪过,就是牢牢把阿勇拴在身边。
我害怕父亲的幽灵又会再跑来追我。我经常做那样子的噩梦。当我做噩梦而发出痛苦的呻吟时,阿勇会立即从后面紧紧抱住我,但无法再有进一步的行为,我也不会有更多期待。我们是共有罪孽的连体婴。我们将死鱼般的身体凑在一起彼此舔舐伤口,无男女之别,只是互相安慰的兄妹罢了。
我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阿勇不只对我,他对任何人都无法勃起。或许他也是用这种方式在惩罚自己吧。
我到东京才第一次喝到咖啡这种饮料。不知道可以加牛奶和砂糖,那苦味喝得我脸都皱了起来,但喝第二口时,我就知道那是适合我的饮料。因为杀害父亲的不是阿勇,是身为亲生女儿的我。这是为了将此事盘刻在我心上,为了尔后不能心安、不能期待幸福,为了针砭自己的饮料。我不吃美味的食物,习惯了黑咖啡的味道。才两个月,从乡下出来的小女生便已经咖啡因中毒了。
我拼命改变自己。改掉筑丰腔虽然辛苦,但阿勇和我都为了说一口标准腔而煞费苦心。这件事很重要,因为我们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出生地。
&ldo;阿勇,你别再叫我小希了。&rdo;我用生硬的标准腔说,&ldo;我以前就不喜欢&lso;nozoi&rso;这个叫法。&rdo;
于是我的名字&ldo;希美&rdo;从此不再读成&ldo;nozoi&rdo;,而是读成&ldo;kii&rdo;。
随着日渐习惯东京的生活,我们一点一点脱离原本的自己。虽不怀念筑丰,但我时不时会想到律子和昭夫、正夫不知过得如何。可是我怕和不敢和他们联络,我不能和他们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