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瓒听着从邻桌断断续续传来的说话声,对陪他过来的王毛仲说:“老王你也不必劝我,我又不是不知道,国子监里的人多大的傲气,他们哪里会轻易认同我这个不是科举出身的人呢?”
梁令瓒出仕靠的是祖荫,且是品级不高的那种,不管是在权贵云集的国子学和太学,还是在一心奔着科举出身的四门学里,他这样的身份都两面不讨好。
说起来,国子六学里,国子学、太学和四门学中教授的内容相同,都是四书五经,这上三学的区别只有其中生徒来源的分别(父、祖官秩、爵位的高低);而下三学,也就是研究律法的律学、潜心书法的书学以及小透明算学,都专精一门应用方面的技能,属于本科大学里的专科分校。
所以,梁令瓒初来乍到,此时在国子监里的处境,就好比职业技术学院的老师来到了top3,还硬要找人和他学美容美发……
不过,在梁令瓒看来,事情又不是这样。
他一心觉得格物之学是正经的圣贤学问,不愿意被划入边缘学科的范畴里。他自己沉迷于奇技淫巧,这才更想为自己的爱好争一个“好出身”。
对他来说,坚持在四门学里开授“格物”,本就是一种为这门学问正名的举动。
听梁令瓒自己想得明白,王毛仲一时也没话好说,而梁令瓒也沉默了下来,于是邻桌传来的说话声就更加清晰,“……养病坊的义学已经开了几日,弟听同窗说那里有人在讲算学,弟今日打算去那边看一看,克恭兄也一道去吧?”
养病坊义学?梁令瓒好像想起了什么。
他主动向邻桌攀谈起来。
和新结识的梁兄以及另一位王大哥一道,杜钦若和王甲来到了长安县衙附近的养病坊义学。
和杜钦若听说的一样,这附近已经被官府的人重新整治过一遍,养病坊前也有官府的人维持秩序,想看热闹的人虽多,但也不敢当真造次。
据说这里不禁旁听,但外头看热闹的人也不进去,想必是因为他们已经知道,如果不是妇孺,他们进去之后能听的也不是宫中女官讲的课,而是各位公公们以及工匠们为他们开设的百工手艺课。
这既是杜绝只想看热闹的闲汉扰乱课堂秩序,又是王皇后和源京兆为了防止出现伤风败俗或是骚扰女官之事而采取的必要手段。
杜钦若他们走到养病坊门口,便有京兆府或是长安县衙的官吏拦住了他们。
不过这些官吏也没有刁难他们,虽然他们在看见杜钦若一行的衣着打扮时狐疑了一阵,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他们注意课堂秩序,进去之后不要打扰已经在上课的人,且不要硬闯后院,那里还有专人看守云云。
杜钦若没想到官吏们果然没有刁难的意思,不仅如此,口气还十分和气。他心想,如果他们一直是这样的行事作风,那么久而久之,真心想学一门手艺的贫苦人家,也能放心大胆地前来旁听了吧。
虽然,这也可能是他新认识的王大哥魁伟的身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等到杜钦若他们来到开设在外院的课堂,他就被眼前人头攒动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一片空旷平整的半圆形场地上,圆心的地方立起了一个高出平地一些的土台,和土台背后还立着一块不小的木板,木板被漆成黑色,土台上讲课的人,正捻着一截看不清模样的笔在木板上书写,留下清晰的白色字迹。
讲台前的人群围坐成扇形,他们中有些人坐着简陋的小板凳,但更多人的屁股底下都是石头或树叶之类就地取材的坐具,杜钦若他们环顾一周,干脆在最后头站着。
只有王毛仲老大不讲究,看见地上特意垫过的黄土,觉得自己今天出来见老梁穿的也不是什么金贵衣服,就一拍屁股席地而坐了。
杜钦若没注意王毛仲的动作,他已经被台上讲课的内容吸引住了全部心神。
原来,同窗们说的是真的,这里真的有人在教西数,而且来听讲的人也这么多!
杜钦若开心极了。
等到半堂课听完,杜钦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有些没想到,自己以为曲高和寡的学问,在生活中还有这么多人明白它的价值,愿意来认真学习!
这时候,台上讲课的那个胖大的太监已经下去休息了。杜钦若回忆着刚才听到的内容,发现还是如何用西数加减乘除的知识,只不过考虑到学生的接受能力,讲课的过程中加入了大量生活中的例子和图形示意,那名太监讲课时还时而抖两个包袱,让人能很容易听进去。
这种讲课方式既体贴又有趣,怪不得能让这么多人专心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