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入狱数月来,我也常路过这里,听到有比较文雅的声音叫他&ldo;荀侍郎&rdo;;还有差不多文雅但含了恶意的声音叫他&ldo;逆贼&rdo;;至于狱卒粗嘎的嗓音,则是叫他&ldo;喂&rdo;。而他对这些声音的态度都差不多,闲适自若,仿佛那些劝导、威胁甚至侮辱都不是对他说的。所以,我其实还不太确定应该叫他什么。但是这次传来的声音让他面现愉悦。因此我想,这样叫他应该没错。&ldo;公达,繇来看你了。&rdo;他闻声站起身来,掸掉下襟上几根稻草,走到栅门处,对来人微笑一揖。
&ldo;元常,经年不见,别来无恙。&rdo;叫做&ldo;元常&rdo;的来人看上去比公达要年长几岁,举止间透出知交旧友的熟稔。他们的口音让我觉得亲切,但我会留下的原因,其实是元常手里那个诱人的食盒。公达在地面唯一那张破旧的草席上安之若素坐得端然,欠身示意元常落座。
食盒默默被摊开。醇酒、梨枣、脍炙、糕饼。狱卒身上的钥匙铿锵声转出甬道,远去,但不知有多远。&ldo;元常不该来此。&rdo;公达一开口便皱眉,声音中几乎有点责备。&ldo;繇月前辟三府,如今之官到长安,为廷尉正……公达无需担心。&rdo;无怪狱卒态度是罕见的恭敬。毕竟是上司的上司,纵使新任,也开罪不得。所以公达提壶稳稳斟满两只杯,酒光映得眼睛有些润,有些亮。&ldo;元常可曾去探望过伯求?&rdo;&ldo;听闻,便是繇到长安前几日,伯求已经……自尽。&rdo;&ldo;伯求能识人,却……居然不能存身。&rdo;&ldo;当年他称文若有王佐之才……&rdo;&ldo;除了叔父,伯求也还称道过一个人。&rdo;&ldo;曹孟德?&rdo;&ldo;正是。他称道过的人,都已经弃官而去远离是非。&rdo;二人相对笑得恻然,无声浇酒于地,脸色均黯。而我乘机偷偷溜到最接近食盒的隐蔽位置,觑着他们接下来也只是斯斯文文对酌,平平淡淡交谈。……&ldo;你说‐‐吕奉先?&rdo;这个名字我很熟,虽然我从没见过名字的主人。但从那些母鼠提起他时的痴迷口气来看,我想,他至少应该是本朝蹴鞠队的首席先锋。元常把手指放在唇边做势噤声,向酒杯挑挑眉。于是公达会意一笑,二人蘸了盏中酒在食盒上写字,嘴里的话却也不停。&ldo;既无投壶,&rdo;王司徒欲离间吕布杀董贼。&ldo;不妨射覆。&rdo;[3]须防李傕、郭汜黄雀在后。&ldo;匪兕匪虎。&rdo;纵无李、郭,长安也必乱。&ldo;载驰载驱。&rdo;只怕你需与李、郭周旋,扶助天子离此西京。&ldo;清酒为圣。&rdo;周旋又为何人?&ldo;浊酒为贤。&rdo;能成桓、文之业者。&ldo;噫嘻成王。&rdo;已礼崩乐坏,何尝又有桓文?……我耐心等着。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我们家族的老鼠近年来已经习惯耳闻目睹。那些谈话终究会溶入狱中潮黏的空气沉在阴湿的墙壁里,但他们会留下很实在的食物,足以饱腹。而且,在此等待是安全的。经验告诉我,公达和元常这样的人,对我们老鼠的威胁很小。虽然……
我忽地一颤。因为公达双眉一扬,瞬间整个人几乎有些锋利。但那锋利一闪即敛,像猫的爪子伸出又缩回肉垫。再看过去,又是缜密好整以暇,然而柔软人畜无害。&ldo;嗟嗟臣工。&rdo;称桓文为盛,并不仅为周室,更是因其能解黎庶于倒悬。听了这话看了这字,元常缄默,良久,轻叹却仍无言。&ldo;你又输了,喝酒。&rdo;元常眉宇眼中都是烦难深忧,唇边却久久带笑:&ldo;喝酒便喝酒,从来你我行令便是我喝‐‐所以我酒量比你好上许多。&rdo;
无令,酒便成了闷酒,但是三巡一过也入腹牵肠。&ldo;仲治、佐治兄弟托我相告,你姑母如今很好,毋须挂念。&rdo;&ldo;如此甚好……佐治?&rdo;公达面上第一次露出了迷惑不解。元常看上去因此很愉快,啜一口酒眯起眼睛:&ldo;就是辛仲治之弟,阿毗,已行过冠礼,取字佐治。&rdo;&ldo;哦,&rdo;公达的眼神变得有点悠远,&ldo;那么,还有一个人也到了及冠之年吧?&rdo;
&ldo;你说的是?&rdo;&ldo;郭公则的族弟,郭嘉,当日与辛‐‐佐治一起就学的那个少年。&rdo;&ldo;哦,常来找文若的……他去年加冠,取字奉孝。&rdo;作为狱中老鼠世家的子弟,我不会不知道颍川郭氏。明帝以来,郭家出了廷尉七人,[4]是本朝最出名的刑律世家。所以我刚才会说,他们俩的颍川口音听起来亲切。但是郭氏子孙,大概性格有些难以捉摸。据说当年那个廷尉,叫做郭贺的,父死后本该嗣侯爵,却不受诏命逃回乡里,直到几年后顺帝遣大鸿胪亲自把他从家中找出,才迫不得已入仕为官。所以,对元常接下来的话,我一点都不惊讶。&ldo;只是听闻,郭奉孝这几年来都深居简出,好似有意躲开乡里品评州郡辟命。&rdo;
&ldo;如此……其实不失为明智。&rdo;闻言,元常笑开:&ldo;当年你才十三岁,凭察言观色便揭穿了张权杀人亡命,从此盛名在外。&rdo;他盯住公达的眼睛,&ldo;你‐‐后悔了?&rdo;公达苦笑垂目,这通常是点头的前奏。然而他随即竟又抬眼,摇首,眸子澄明话音平静:&ldo;若可再来一次,我仍会那样做。&rdo;我发现,公达其实是个很好看的人。笑起来的时候,那清淡眉眼间有种不动声色的狡狯。大多数人看不懂那种狡狯,就把那称作&ldo;莫测高深&rdo;,像他们认为猫没有表情一样。但作为一只老鼠,看到同类在猫的爪下辗转时,一定会无师自通地看懂猫的表情。据说猫是好的,只要你不是老鼠。而且,公达的眼中有那样的宁定,有那样的机敏,却没有那样的冷酷。我不喜欢猫,因此我讨厌把猫从西域带回来的那个张骞,但我开始有点喜欢公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