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笙自己都愣住了,脱口?而出的话,她完全找不到源头,“我不知道。”见她脸上没有任何撒谎的迹象,艾乐客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你?是觉得我不应该死吗?”“我想,这?世界上很少有人是应该死的。”“没准我就是那?极少部分的人。”“也没准这?只是你?认为的而已,别?人不一定?这?么想。”虞笙知道在这?节骨眼上和他争辩这?个议题效果甚微,但还是控制不住地接了句。她尽量让语气听上去松弛柔和,不显露出半点高高在上的说教语气。艾乐客脸上浮现出令人动容的受伤,他往后退了两小步,用腾开?的距离传递出此刻他对她充满抗拒的讯号,“你?是这?几年里,唯一一个对我说中文的人,我以为我和你?说这?些,你?会懂我的。”虞笙摇头,“我不懂,我一点都不懂。”准确来说,是她不想去懂,她对一切消极到恨不得抹除自己的处世观都抱有抵触的情?绪。虞笙的表情?看上去冷静极了,事实上她已经?到了快要爆发的边缘,“人活着?会遇到很多痛苦,有些确实也会将人压垮,但是艾乐客,按照你?说的那?样,你?的生活明显已经?在变好,未来还会变得更?好,你?要是现在舍弃了自己的生命,那?过去遭受的那?些还值当吗?”她的话像一把断口?锋利的斧头,直接朝着?艾乐客浑浑噩噩的大脑砸去,砸穿他仅有的保护壳,大洋另一端的所有不幸画面连同细枝末节,像拉片一样一帧帧地从眼前倒带而过。伴随而来的,还有巨大的恐慌。这?种逃无?可逃的恐惧载着?他来到了一片广袤无?际的海洋上,大海平静时,他就海面上轻轻晃荡,海风掀起,他就海浪铺天盖地地裹住。但不管怎样,他都离不开?身下的这?叶扁舟,他们仿佛融为了一体,他成为了舟上客,他这?一生都逃不出这?片带给他宁静和不安的海。就算是死亡,他的骨灰也会沉在这?吃人的海底。意识到这?些后,艾乐客所有的感官仿佛在这?一刻齐齐发出了行?将就木的悲鸣,就在他太阳穴、脖颈处的青筋血管快要绷断前,他缩下了身子,紧紧将自己抱作一团。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后,虞笙就觉得他瘦,但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么瘦弱,简直不堪一击,似乎只有他背上无?形的用来保护自己的龟壳才称得上坚硬。但显然,它也抵挡不了太大的伤害。艾乐客痛苦的哀嚎越来越微弱,作为旁观者的虞笙却觉得无?比刺耳,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她想要拉他起来,但无?能?为力,她现有的精力只够支撑她自己。与?此同时,她的大脑有东西在燃烧,混沌的感觉回来了。他们的呼吸声一个比一个听上去急促,就像两个会吵架的小人一样,非要分出个输赢,此起彼伏的声响瞬间铺满整个逼仄的空间。虞笙闭了闭眼,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她试着?想象如果自己是孟棠,她会在这?一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如果是孟棠的话,在她调取到足够完成委托任务的情?报后,她极致的理性会让她毫不犹豫地从当下扮演的身份里抽身而退。蓝茵剧院的未来,艾米莉亚的以后,包括艾乐客的生死她一律不会插手。而这?就注定?了重获同理心的她这?辈子都没法成为孟棠。可要是苏又澄在的话,她会做些什么?这?答案也简单到了明知故问?的地步。——比她更?富同理心的她绝对不会就此撒手不管。如果什么都做不了,那?至少得像苏又澄一样,说些什么。虞笙想。“艾乐客。”虞笙在无?形的较量与?僵持中率先开?口?,同时她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袖,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截,但好歹算抓住了,“你?喜欢表演吗?”艾乐客保持着?沉默,但呼吸节奏明显放慢了些。虞笙说:“在考虑死亡之前,要不要试着?抓住一切你?喜欢的、让你?感到开?心的事物?”许久,艾乐客抬起了头,那?是一张虞笙从未见过的、生气与?死气交杂着?的脸,惨白,铺满了晶莹的泪。渐渐的,和苏又澄的脸重合在一起。也就在这?时,虞笙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如此关注艾乐客,甚至不惜冒着?暴露委托内容的风险一次次地接近他,拿他当成特殊存在的根本原因。只因他和苏又澄太像了,像到让她觉得压抑,一面又忍不住往他身上倾泻自己最?真实的情?绪。-每月初,弗罗伊登伯格家族都会举办一次小型家庭聚餐,到场的人多是私底下来往较多的晚辈。莱夫还在美国,自然而然缺席了这?次的聚餐,少了一个大喇叭,餐桌上安静不少。半小时后,应侍生走到菲恩身侧问?是否要上餐。菲恩环视一周,轻轻点了下头。等到头盘鱼子酱陆续上桌,包厢门被人打来,传来一道男嗓:“人都没来齐,怎么就开?始了?是你?的主意吗,菲恩?”原本极富磁性的声线,却因刻意地拖腔,显出几分矫揉造作的轻佻。不需要抬头,菲恩已经?认出了是谁,瓦莱里奥,祖父哥哥的孙子。“是我。”他不疾不徐地承认道。并非他故意刁难,给瓦莱里奥使下马威,而是他真的忘了有这?号人的存在。见他毫无?解释、或者替自己狡辩的意思,瓦莱里奥笑容僵了一瞬,入座的同时,目光投向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菲尼克斯,“菲尼克斯,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喜欢穿女?装,不仔细看,你?都和女?人没什么两样了。”这?一声成功将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转移走。菲尼克斯埋下了脑袋。这?时菲恩淡声道:“我觉得很迷人。”瓦莱里奥嗤笑一声,没说别?的,只是看向菲恩眼神更?冷了。平心而论,他极度厌恶菲恩一家。想当初,弗罗伊登伯格家族本该是他的亲祖父西蒙继承,奈何在宣布继承人前夕,西蒙遭遇意外去世,按照家族的顺位继承原则,未来家主的头衔就这?样落到菲恩祖父头上。事件发生得过于巧合,西蒙直系亲属,包括瓦莱里奥父亲在内都认为西蒙的死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也因此两家结下了不深不浅的仇怨,表面上看着?和谐,背后没少互捅刀子。当然除去父辈怨恨,瓦莱里奥也没法以平常心看待菲恩。从小到大,菲恩方方面面都优异到让人挑不出错。明明他们两人年纪相仿,但很少会被人放在一起比较,这?仿佛是在告诉瓦莱里奥:不是你?比不过他,而是你?连跟他比较的资格都没有。瓦莱里奥暗暗吸了吸气,咽下心底翻涌的不满。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为避免引火烧身,最?后通通选择了沉默。瓦莱里奥的性格和莱夫有点像,喜闹不喜静,空气安静不到五分钟,他又开?始侃起大山,但今晚由于没有莱夫的配合搭腔,他的独角戏很快唱不下去了,场子再度冷了下来,他开?始将话题拐到菲恩身上,问?他最?近在忙着?干什么,“替人鉴定?珠宝,还是一如既往地找漂亮蝴蝶呢?”回答他的是刀叉碰撞瓷盘的脆响。瓦莱里奥耐心充沛到重新问?了一遍,见对方还是不回答,露出埋怨又委屈的神色,“菲恩,你?的父母没有教育过你?,兄长跟你?说话,问?你?问?题,你?该好好回答,而不是闷头吃着?血淋淋的鹅肝吗?还是说,堂叔堂婶平时就教你?别?把我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