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嬷嬷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是徒弟。只是当初在金陵时,她父亲请了我过去,当了她几年的教养嬷嬷。承蒙她家抬举,她每日里以徒弟自居,可若我不知分寸应了去,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贻笑大方了。”
姚先生道:“当年堂堂的宫廷掌事姑姑,何必自轻自贱至此?不是我说,就她家那商人身份,有你当师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孙嬷嬷正色道:“我朝商人并非贱业。更何况是皇商,本来就是官宦身份。”
姚先生咬了咬唇。唯有在孙嬷嬷面前,她才肯做出这般小儿女情态。她仍然有几分不甘心:“你连压箱底的女红技法都传授给她了,难道还当不得她一句师父?”
孙嬷嬷奇道:“这个你是听谁说的?”
“听香菱说的。”姚先生道,“听她把那女人夸得像一朵花似的,我听得都要吐了。说来也奇怪,她这时不是该给那呆霸王当侍妾吗?我还正寻思着要救她一救,怎么跟刘姥姥搭上线了?”
孙嬷嬷不动声色地笑道:“你对她家的人,倒是知道不少。”
姚先生不屑道:“这哪里是她家的人。这分明是红……”话说到此处,却似察觉到了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
孙嬷嬷追问道:“红什么?”转头看见姚先生一副不愿意说的神情,却又宽厚地笑了笑:“想是和你的来历有干系?罢了,我不问就是。”
姚先生心中松了一口气。她这个金兰姐姐简直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性格温柔体贴,做事滴水不漏,更难得是为人不呆板,不是死命抠着规矩的那种无趣角色。她初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人生地不熟,闹了不少笑话,最窘迫的时候衣食无着,幸好孙嬷嬷及时出现,救她于水火。这样的人,若是真个对着这件事追问不休的话,她还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因为这事情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坦白说出来,只怕别人也不会相信,而且这也是她最大的秘密,轻易暴露出来的话,她会很没有安全感。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子,姚先生正寻思着要如何换个话题,孙嬷嬷却抢先开口说:“不知道为何你总不待见她,想是见她的时候脸上带出来了几分。她这个人的脾气,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平日里和气得很,是个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可若是真个惹到她,她也不是个会吃哑巴亏的主儿。若论伶牙俐齿,其实她也不曾输了人。”
姚先生一愣:“你站哪边?”
“依我说啊,阿静,你既然看她不惯,又何必要寻她?”孙嬷嬷如此劝解道。
姚先生的闺名正是唤作姚静。这自然不是她的本名,而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一醒过来,旁人强加给她的名字。她自然不高兴得很。可是姓氏这回事是漫长的父系社会长期渗透之后加诸芸芸众生的精神烙印,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摆脱掉的。不管她改做什么,她家里的人、周围的人仍旧叫她姚静,渐渐地也就习惯下来。
“可公主府的长史说了,他们家公主殿下对那薛宝钗颇为赏识。穆姐姐,你想想看,咱们兴建女儿谷是何等为难之事,只怕头一个就是官府出面阻挠,说不定就给判个聚众滋事,妖言惑。如今长公主殿下在御前颇能说上话,若她愿意出手相助,岂不是容易了许多。”姚静有些苦恼地讲道。
她口中的穆姐姐,自然就是孙嬷嬷了。原先她就奇怪,明明孙嬷嬷才三十多岁年纪,为什么要别人口口声声称呼嬷嬷,老气横秋的,没得把自己给叫老了。待到两人义结金兰之后,她便习惯于直呼穆姐姐。孙穆也像很享受这个称呼似的,只是纠正过两次,见她依旧我行我素,也就由她去了。
“宝钗那孩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既然非要走她的门路,就要和颜悦色些,姿态放低些,把道理讲清楚讲透彻了才好。你那性子向来率直,虽然历练了两年,到底不够沉稳,和她本来就不对路数。”孙穆沉吟着说道,已经猜出两人争执的一部分原因。
姚静一脸被说中了心事的表情。其实她也知道,薛宝钗这个人很难对付。平时多么和颜悦色的一个人,借扇机带双敲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含糊,发作得小丫鬟靛儿一愣一愣的,滴翠亭戏彩蝶时候偷听到小红说话,嫁祸给林黛玉可谓是不假思索、浑然天成。可也正因为如此,无论预先做了多少心理准备,真个见到正主的时候,她仍旧是气不打一处来。红楼是四大名著,她自然很小的时候就读过。多么经典而凄美的宝黛爱情悲剧,就被这样的人给搅和了。一向嫉恶如仇的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我原先也是这般想的,不跟她一般见识,不争一时意气。不知道怎么的就给忘了。”唯有面对穆姐姐,姚静才会露出这样孩子般委屈无助的神情。
孙穆也只得叹了口气。对于她来说,这个金兰妹妹的想法总是匪夷所思,可常常能给她意外的惊喜。从小被送入深宫、见惯了人间倾轧的她何尝不知道女儿不易做?也正是如此,她才没有反对姚静那看似异想天开的想法,愿意纵容着她试上一试。
“罢了,既是如此,我去薛家走一遭罢。只怕我这张老脸还有几分薄面。”孙穆最后说道,“原先是想着这辈子再不必去薛家的,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去了。”
“为什么说这辈子都不去薛家?”姚静很是敏锐地问道,“是薛宝钗惹了姐姐生气?”
“不是。”孙穆欲言又止,仿佛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过往一般,“我随口说说的。”
和瑞记绸缎庄中,宝钗自然是不便久留的,早伴着奶娘张嬷嬷等人回去了,唯有莺儿的娘,奉了宝钗的意思,和刘姥姥坐在东边屋子里话家常。
莺儿的娘话家常实在是一把好手,不多时就把刘姥姥家里现时的情形问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刘姥姥的女婿狗儿是个好吃懒做的,见家里有了钱,就开始骚扰村子里的孙寡妇。那孙寡妇嫁到村子前男人就死了,算是望门寡,因婆家盘算着要她出力做活,就接到家里来。孙寡妇年纪轻轻,长得有些姿色。她婆婆见狗儿有钱,有意装糊涂做成好事,收了狗儿的几两银子,夜里便悄悄留了门,谁知孙寡妇是个刚烈的,尚未成事就寻死觅活的,嚷得人尽皆知,一伙热心的乡亲便把狗儿扭送上了衙门。
刘姥姥说话的时候,脸上难免有些赧然之色,毕竟是自家女婿不好,但是这些事情,早晚是要让宝钗知道的,毕竟,宝钗资助了她那么一大笔银子不是?
于是莺儿的娘也开始叹息。男人都像馋嘴的猫似的,偷吃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像刘姥姥的女婿狗儿这样,仗着新得了几个臭钱去滋扰人家望门寡,结果就被讹上了,阖家人都觉得没脸不说,还要吃官司。
“官司的事情你且放心。”莺儿娘沉吟片刻,很有底气地说道,“这并不算什么,等我禀明了我们家姑娘,再给你回个准信儿。只是既是如此,你们又都是好脸面的人,这乡间怕是住不得了。可曾想过来城中住?”
刘姥姥喜道:“早就有这般打算了呢。如今我家这一两年却也攒了几百两银子,正打算在城里寻一处房舍落脚,再买个小铺面做个小本生意什么的。只是那官司的事,果真无碍?”
莺儿娘笑着说:“这算什么大事。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家和荣国府贾家是姻亲,贾家大姑娘刚封了娘娘,这京城里头赶着巴结的人多着呢。既是你有来城里住的意思,我就去禀明了姑娘,再做打算。”
刘姥姥喜之不尽,忙不迭地应了。这才带着女儿王刘氏和香菱家去。自有绸缎庄的小陈掌柜善解人意,预先着人为他们雇了一辆车子。谁知刚上了车,王刘氏突然抹着泪说:“我原先想着,索性求了姑娘,帮衬着打点了官府判个义绝,我们娘们儿单过去,倒少了许多烦恼!”
刘姥姥吓了好大一跳,训她女儿道:“你这闺女可不是魔怔了?这些天姚先生都和你说了什么了?果然姑娘说的不错,那什么姚先生不是好人,祸害不小!”
王刘氏犹自辩道:“她虽不该欺瞒我们在先,但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难道我眼睛瞎,错嫁了这个男人,就活该一生一世受罪?”
刘姥姥急得直跺脚:“你瞧瞧,你瞧瞧,这越说越厉害了!你这般言语,疯疯癫癫的,若是让王家人听到,那还了得?少不得骂你失了妇道人家的本分。都是你老子娘我们不好,连累你嫁了这猪狗不如、拿了娘们儿血汗钱胡搞的东西。但如今事已至此,你就这么嚷将出来,大家没意思不说,外面人评说起来,岂不是连你也摊了不是?更何况,若你真个和女婿义绝,别的不说,单说板儿青儿两个孩子,你可舍得?”
王刘氏自然舍不得一手拉扯大的一对孩子。刘姥姥这话却是戳中了她的软肋,当下低下头,只管掩面哭泣去了,这义绝之事就再不提起了。
刘姥姥见自家闺女这等遭遇,又何尝不心酸难过?只是她是这三人中主事的,自然得撑着,撑起局面来,因怕劝女儿不住,连带自己也流泪,把心一横,也不去离她女儿,只叮嘱了香菱几句,又塞了几文钱,求外面车夫快些赶路。一行三人就这样坐在车上一路颠簸着往城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