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有些贪婪地望着眼前的年轻公子,从上到下仔细打量。比起柳湘莲来,眼前的人面目更加柔和,越发显得唇若涂朱,面如傅粉。他随即又把目光落到那人的手上,见那人手中持了一把白玉柄雕蟠螭纹的折扇,那持扇的手微微抬起,又见手指修长白皙,如玉色般温润,不由得张大了嘴,彻底呆住了。
那年轻公子早发觉薛蟠进得厅中来,起初尚不大在意,这时见到他竟这般打量自己,简直无理之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用折扇指了指薛蟠,问旁边掌柜的道:“这位难道是你们东家?”
掌柜的正是陈义家的小三子,他是薛家的家生子,自然知道薛蟠平日的秉性,早煞白了脸,一边狂给旁边伙计使眼色,叫他快些寻宝钗来解围,一边战战兢兢向年轻公子说道:“这位就是我们东家的兄长。”
年轻公子笑道:“这就是了。我原听说这铺子的东家是位姑娘的。原想着强将手下无弱兵,特地来见识见识,想不到这满铺子里的人竟是没有一个知道慧纹的来历的,更有个呆霸王不知待客礼数。可惜!可笑!”
薛蟠虽有几分垂涎这年轻公子容貌,但见这人衣饰尊贵,不清楚来历,原也不敢轻易招惹。但这年轻公子说出“呆霸王”三个字,却如同捅了马蜂窝。薛蟠如何不知道自己有这绰号?只是无人敢在他面前说罢了。如今见有人竟然敢当面提起,一来必然是事先打听清楚来找茬的,二来是狠狠削了他的面子,薛呆霸王如果能忍得住,也就不叫呆霸王了。当下气直往上冲,也顾不上别的,直接就变了脸,恶狠狠说道:“你算什么……”
一句话未说完,却被一个伙计从后头死死捂住了嘴巴。薛蟠又惊又怒,一边挣扎一边口齿不清的说着什么。小三子却比他动作快,早得了宝钗的示意,另一个伙计抱住他的腰,就把他直往屏风后头拖。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响起,却是宝钗带着底下一堆人进来了,不容分说,就冲着那年轻公子行国礼,口称公主殿下。
却说宝钗所料半点不差,那来到和瑞记挑理的年轻公子,正是女扮男装微服出游的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殿下起初不过一个不受宠的王爷的女儿,小小的一个郡主,况且父亲早过世了,宫里的皇子皇女和宫外的达官显贵都没太把她当一回事。岂料朝廷在北边打了败仗,又不好意思直说打败了,遮遮掩掩的只说北边可汗归顺而来,想要和亲。宫里头这些金枝玉叶们都是有门道的,门槛精得很,都知道北边苦寒之地兼蛮夷不堪教化,都不愿过去。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小侍女却暗中出主意,于是长公主殿下凭着一腔血气,慨然应征,朝廷大喜之下,才有了这长公主的封号。
后来和亲不足一年,可汗离奇暴毙,各部落势力暗涌不断,又是这个小侍女带着几个有能耐的下人四处收集军事情报,护着长公主逃回来,凭了献地图和机密情报的功劳,在京城贵妇们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咸鱼大翻身。
话说这小侍女名叫桑落,身份来历姑且不表,却是最有心计。现在长公主殿下有功劳在身,又投了太上皇、皇太后的缘法,在皇上跟前正炙手可热之际,桑落便拿这次收集军事情报做例子,劝说殿下居安思危,理应广罗人才。长公主对桑落颇为信服,处处给予方便,由着她张罗。前几日桑落因见了参加宫选的侍读名册,从里头圈出几个有看头的,同长公主殿下一起察访参详。
这日桑落正察访到宝钗,打听得宝钗是皇商薛家的女儿,精于经营,常替家里头拿主意,只是有个哥哥拖后腿,就怂恿长公主来她家店里一探究竟。正赶上为了转销商行囤积棉布的事情,好巧不巧先撞上了薛蟠,又遇到了宝钗。
长公主见自己行藏被识破,望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心中就有几分不喜,冷眼望着宝钗,见她一味低着头,诚惶诚恐为薛蟠的事情赔罪,心中更是不耐烦。却听得旁边桑落笑着说道:“你且抬起头来说话。”
宝钗闻言抬起头来。长公主愣了一愣。官宦之女,自幼娇生惯养,精雕细琢,理应长得不差,更何况有人曾在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家的家宴上见过,因此长公主也知道宝钗相貌不俗,却未曾料到竟比料想中还要丰美许多,一时呆住了。她虽然嫁过一回人,却也只是十六七岁的年龄,如今见了宝钗,心中竟丝毫不起争奇斗艳之心,只默默想道:果是世间钟灵神秀之气所钟。一时之间,她倒把先前的那些不快都抛到脑后了。
桑落见长公主不说话,却在一旁问道:“你怎知是公主殿下?”
宝钗低声答道:“原先是不知的。后来看到尊驾手中盘金色洋线番丝鹤氅,才猜出一二。”
桑落眼中精光闪动:“难道这件鹤氅是你亲手做的,竟眼熟至此?”
宝钗忙答道:“那年殿下大婚,满城的裁缝绣娘都在赶制嫁妆,我因帮着描了几张绣纹花样子,就记住了。”
桑落笑道:“只怕是你过谦了。听说薛家长女才貌俱全,犹精于丹青女工,想来绣那慧纹,自是手到拈来之事。”
宝钗忙答道:“尊驾谬赞了。想那慧纹是姑苏慧娘的独门绝技,我等寻常人怎能绣的来?”她见桑落明明是婢女装束,但明显颇得长公主倚重,故而更加小心翼翼。
待到长公主回过神来,宝钗和桑落一问一答,已经讨论到姑苏慧娘是否真个早夭的问题了。
宝钗道:“听闻姑苏慧娘精于书画,偶然间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也多绣的璎珞屏风。仿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格式配色皆从雅,又有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因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说“绣”字不能尽其妙,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隐去,都称为“慧纹”。此等针迹,岂是寻常人等能仿的像的。虽有世俗射利者仿其针迹,愚人获利,也不过是徒具其形罢了。只可惜偏这慧娘命夭,偏今年年头上没了,芳年才十八岁,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
那桑落便冷笑道:“是真个命薄早夭还是借故避世,谁又知道呢?连尊亲府上都有人过世了的,你不觉得今年莫名其妙没的人太多了吗?”
此话锋芒毕露,宝钗闻言吃了一惊,不敢接话。桑落等了一等,似乎有些失望。长公主却不觉得场上气氛怪异,早兴致勃勃接过口去,说起蜀绣和苏绣的异同,倒也头头是道。
“如何?”回公主府的途中,长公主如此问桑落。
桑落冷笑:“是个胆子小不堪大用的。”
长公主却奇怪道:“先前你不是说才学高就好了。皇太后娘娘前个还说我莽撞呢,身边是得有些谨小慎微的人。我看你是吓到她了。”
桑落愈发不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说道:“殿下是觉得她生得好,老毛病又犯了吧。”
长公主受桑落照拂颇多,此时不好说什么,桑落却说道:“她长成这般相貌,又这般热心宫选,只怕想走的仍是国公府贾家大小姐的老路吧。殿下若是想往万岁身边插人,倒可以用上一用。”
长公主茫然道:“我所图惟富贵安乐而已,何必往风口浪尖上头撞?”心中已是有几分相信桑落的判断,颇有些闷闷不乐。
薛蟠惊魂未定,同宝钗回到家里头,把这事大略向薛姨妈说了,又埋怨道:“虽是如此,也不该命底下人那般待我。若是被传出去,我还有什么脸面?”
宝钗道:“事急从权。听闻这位长公主殿下性子颇急,我是怕哥哥无意间得罪了她。那伙计也吃了哥哥几巴掌,也就够了。”心中颇为歉然,已是想着事后要好好抚慰。
薛姨妈听了,也在一旁说宝钗该用更好的法子,又拍着胸口说好险,末了又道:“这可算是因祸得福,竟见到了长公主殿下一面?”
宝钗眉间忧色隐隐:“还不知道是祸是福呢,我见她身边有个小侍女怪异的很,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薛姨妈却是溢不住的兴奋:“你也太过小心了。只是不该直接道破她行藏的。她既是变装出来,只怕不喜人叫破。”
宝钗无奈道:“我先前也这么想着来的。只是担心哥哥冲撞了公主殿下,一时慌张,竟什么法子也想不起了。后来想想看,这些贵人的性子都古怪的很,若是装作什么都不知,当做寻常客人一般,事后被她挑理,又该如何?宁可古板无趣些。”
薛姨妈这才罢了,宝钗想了一想,又问道:“对了,这几日二姨母可有去过宫里,娘娘那边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