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说什么?给我打出去!”李纨颤抖得仿似风中的烛火,“我儿回来打不死你个舌头长疮的!”一语落地,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里慌得厉害,一头栽倒在地上。吴樱在门槛,喷出一口鲜血,也昏了过去。
到掌灯时分,李纨依稀睁开眼,她只希望,这是做了一个噩梦。可眼前的一切都分明提醒着她,都是真的!满目缟素,满屋哭泣,吴樱欲殉身被救过来留下的额上的伤痕,哪一样不是真真切切的!
李纨还未开口,已有人向外面传话:“老太太醒了!”不一会儿,两个太监弓着腰进来:“失礼了!老奴奉旨来宣,绥远将军贾兰战死沙场,为国尽忠,追封卫国公,贾兰之母一品诰命夫人李氏俸禄翻倍,贾兰之妻吴氏封一品诰命夫人,明日同去宫里谢恩,钦此。”
李纨两股战战,几次挣扎着起不了身,由众人搀着,千难万难的下了地,领旨谢恩。
当晚,吴樱凄厉的哭声在寒风里传遍每个人的耳朵,李纨却哭不出声,心痛得几欲梗死。
她知道,这个可怜的女子,也要度过自己这样的一生,她就是另一个自己。所以,吴樱的痛哭和崩溃,她都感同身受。
翌日清晨,婆媳俩同轿前去宫里,一路无言。谢恩返家,吴樱抱着孩子们又放声大哭,李纨默默回到房里,躺在床上,不肯吃喝,不再言语,面色平静如常,只是没有一点血色。
到天黑,吴樱忍痛去探望李纨,才发现李纨的身体已经僵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呼吸。
窗外北风呼啸,漫天的雪花很快罩住了整个卫国公府,吴樱长跪在地,嘶哑着声音呼喊着:“母亲!你醒醒啊!母亲!兰儿,兰儿,你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啊!母亲!兰儿……”
贾兰的离去彻底催老了贾政,他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生机,斑白的鬓发顷刻全都染了霜。
薛姨妈和宝钗离了卫国公府,仍回到赵姨娘身边。
薛姨妈也早已满鬓霜华,她一再重复着:“我的儿,你将来可怎么办呢?有儿子的尚且如此,等我走了,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怎么活呢?等到你公婆不在了,你又该当如何呢?”宝钗淡淡回答:“天无绝人之路,谁不在了,我也会尽力活下去。母亲不必烦忧,已经发生的我们没法改变,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带着满心忧患,春末夏初,薛姨妈就故去了。宝钗还是贾环府里的大管家,人事有代谢,她还是她。
探春的家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飞来,她书信里的那个世界,仿佛世外桃源,一切欣欣向荣,无不喜气洋洋。这些给了赵姨娘莫大的慰藉,在兴衰往复的滚滚洪流里,个人是多么渺小,命运是怎样无常!唯有亲人之间的爱,是永恒的。
贾环的人生,既没有惊喜,也没什么坎坷,没有瞬间的飞黄腾达,也没有战战兢兢的忧惧。在自己前行的路上,他好像只是一步一步走着,不奢求,也不颓丧。
白发苍苍的贾政和赵姨娘,送走了一批批的故人,眼看着生活展露形形色色的面目,身边的老友长生和如烟也走了,枕墨也走了,愈发沉默忠实的福贵像岁末树梢的一片黄叶,又像是夕阳下的一抹瘦影。
小村旧院里,贾政和赵姨娘依偎着,听着捣衣砧上的脆响,看着空中掠过的一只只鸟雀,互相搀着对方走一走,随地坐一坐。过去几十年,远得好像是前生,是隔世的幻梦,是对岸的渔火。
炊烟和着饭菜的香气将风的形状勾勒,牛背着牧童的小喜悦回家来,敞开的柴门进出着母鸡和它的娃。
田埂上,赵姨娘偎着贾政枯木一样的肩,贾政偏过头去,在她耳边轻声问:“怎么样?跟了我一生,你幸福吗?”
赵姨娘笑着,撒开手自顾自往前走着:“就不告诉你!”
贾政拄杖凑上去:“蕊儿!蕊儿!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