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宣王答道:&ldo;此乃圣哲有别常人之处,江河不择细流,故有澎湃之势;海洋汇聚百川,故龟鳖鼋鼍藏焉,蛟龙生焉;圣人宽容浩浩,大度茫茫,包举四海,囊括寰宇,岂能不容他人之过!尧舜禹,吾辈之师也……&rdo;
屈原听了齐宣王这些见地不俗之论,不禁仰天哈哈大笑,他笑弯了腰,笑捧了腹,笑愣了宣王。齐宣王被笑得面红耳赤,茫然不解地问道:&ldo;先生为何这般发笑?&rdo;
屈原见问,笑而不答。有顷,齐宣王自己也扑哧地笑出声来,他茅塞顿开,在笑自己愚鲁,堕入了屈原设下的圈套。
江河不择细流而成澎湃之势,海洋汇聚百川而生蛟龙,屈原请齐宣王陪他荡桨于河,扬帆于海。
山系水之源,大山的乳汁汩汩奔突,涓涓汇聚,奔流而下,滚滚滔滔,这便是河流水系。齐国的湖泊河网虽不似楚国那样丰富,但源于五岳之首泰山的淄水横贯南北,流经齐都临淄注入渤海,这是齐国的一条大动脉,它和从这里入海的黄河、济水、时水、女水等大大小小的河流滋润了这块古老而肥沃的土地,孕育了璀璨夺目的齐文化。时值盛夏,连阴雨下个不停,莽无际涯的齐国大平原烟腾雾漫,雨幕笼罩,水帘低垂。连日来东南风撼山荡野,肆虐猖狂,昨夜忽转东北风,于是雨鞭狠命地抽打着大地,惩罚着万物,倾盆飘泼,仿佛天河之底脱落,茫茫天汉之水一古脑落了下来,顿时沟满壕平,汇聚于淄水。黎明时分,屈原身披蓑衣,头戴苇笠,陪齐宣王立于令人荡魂失魄的淄水大堤之上,此刻他们无心赏景,而是在查看灾情。
淄水河床宽阔平坦,此刻从东岸到西岸,茫茫荡荡,一片黄汤,这黄汤不似羊羔那样文静,花鹿似的安详,而像脱缰的野马,下山的猛虎,入水的蛟龙,在翻腾,在奔驰,在咆哮,横冲直撞,吞天噬日。河水中不时地漂来树棵、屋梁、家具、牲畜和老幼的尸体。这淄水不择细流,不拒泥沙和污秽,虽则给两岸人民带来了浩劫和灾难,但却显示了它那摧枯拉朽的气势和不可抗拒的力量。由眼前的淄水,屈原想到了故乡的响鼓溪、凤凰溪、香溪和楚之汉水,他未到过黄河,但却多次在长江上航行过,由长江那博大的胸怀和一往无前的意志,想见黄河大约也是如此。楚有汉水、长江,齐有淄水、黄河,倘将这四条江河合于一处,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堤坝不能冲决,什么样的污秽不能荡涤呢?……屈原将自己触景生情的这些想法言于齐宣王,宣王闻后,赞许,叹服,自惭形秽……
三天后,风息了,雨住了,天晴了,江河里的水迅速消退,齐宣王和屈原从临淄登舟北去,经乐安入济水,斜身东北至海,早有几艘舰船等候在那里――船大若殿,樯高似塔,帆白如云。舰队排列成燕子形――一头,修身,两翅,双尾。齐宣王陪屈原登上燕身一艘高大的舰船,兵士两列,全都白盔白甲,手持利刃,躬身施礼,致欢迎之意。原来这是齐国海军的一支舰队,是天下唯一的海军劲旅,其他六国则绝无仅有。今天,屈原欲扬帆于海,齐宣王派舰队来护航,一可表示对屈原的敬重;二则保卫屈原的绝对安全,海上的天气瞬息万变,倘有风暴袭来,需要训练有素的海军战士搏风斗浪,再者海上常有海盗骚扰,万一碰上,屈原恐有生命之忧;
第三,不无炫耀之意。
屈原虽说自幼生活在水乡,但跟大海打交道,这还是第一次。他曾先后游过震泽、彭蠡,云梦和洞庭,很为其辽阔与苍茫感慨、叹服,然而跟这无边无垠的大海比,那些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夜空之一星,沙漠中的一个微粒。它的胸怀是那样的坦荡、开朗,它的气势是那样的雄伟、磅礴,它的感情是那样的丰富、深沉;它是伟大的标志,崇高的象征,力量的化身。红日,蓝天,碧海,白帆,彩云,银鸥,好一幅优美的风景画,一首寓情于景的抒情诗,一曲动人心弦的丝竹乐。蓝天一碧如洗,大海波光粼粼,犹如万匹锦缎。盛夏季节难得遇上这样波澜不惊的明丽天气,扬帆于海上,仿佛匍伏于母亲的胸膛,依偎于妻子的怀抱,漫步于春光明媚的花间幽径。水中的游鱼清晰可辨,或摇头摆尾,或逝如流星,或嬉戏,或追逐,或相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吃沙。强凌弱,众凌寡,弱肉强食,海底世界与陆地雷同,其实,人类世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有一种燕鱼,竟不时地飞上船来,待你去捉,它又倏然腾空而起,一头扎入水中。舰队离岸愈来愈远,海水墨绿可怖。无风三尺浪,大海在呼吸,波涌浪推,舰船在起伏颠簸。骚动的海面上,偶尔会耸起一个小小的峰丘,舰船远避,绕路而行。这是鲸鱼的脊背,它能够连人带船一起吸入腹中。
天有不测之风云,方才还是风清日朗,转瞬便后老婆脸似的阴沉起来,西北天际涌上了一片乌云,既青且紫,有似燃烧着的火焰。这乌云在迅速扩展、弥漫,逆风而上,很快遮住了半边天空。这堆积如山的浓云突然旋转起来,形成了一条黑苍苍的巨龙,上通天,下彻地,柱立于天地之间。巨龙在翻腾,在滚舞,在鸣吟,张牙舞抓,喷云吐雾,怪物似地向这边扑来。天愈来愈低,由铅灰变成乌盆瓦碴般的阴沉;海愈来愈不近人情,反目成仇,野兽似的猖獗。富有航海经验的齐之海军官兵知道,这是沧溟中形成的龙卷风,看那架式将是一场浩劫,急忙降下樯帆,采取各种应急和防范措施。正当手忙脚乱之际,龙卷风以泰山压顶之势袭来,茫茫寰宇变成了一个大旋轮,天旋,海旋,船旋,人旋,世间万物无不在飞速旋转。海水在汹涌,在狂怒,在咆哮,在沸腾,大大小小的船只俱都变成了滚水锅中的水饺,左右旋转,上下翻腾,时而被埋入波谷,时而被推上浪峰,时而随波逐流。幸亏事先采取了防范措施,比如用缆绳将人固定在船舷上和桅樯上,船不翻,不打,人则不坠于海,然而一个个呕吐得狼藉不堪,面色蜡黄,状如醉汉。待到风浪过后,打了三条舰船,官兵坠海而死者十余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所处的位置尚属龙卷风经过的边缘地带,而那些处于龙卷风经过的中心地带的渔船,无不船破人亡,许多船只被卷上了高空,然后抛到数里、数十里之外,有的竟不见踪影。风暴过后,海面上随流漂泊着船板、樯帆、渔具、什物,更多的则是渔民的尸体,惨状目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