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仲春是上官大夫靳尚的表姨父,靳尚既是朝中权臣,他在鄂渚也就不可一世。是人学道修行,一心成仙,故而不近酒色。但既为贵族,家有良田千亩,水面万顷,猪羊满圈,骡马成群,奴仆若云,朝中又有坚强的靠山,若不尽情享乐,岂不枉活于世,虚度人生!修道成仙得有一个过程,需若干时光。为了赢得时间,不致前功尽弃,他必须健康长寿。为达此目的,除一般的养身之道外,他还常年喝人血,是个名副其实的吸血鬼。他府中匿藏着数十名彪形大汉,食以美食珍馐,将他们喂养得膘肥体壮,强悍有力,然后轮流采他们的血液,将采来的鲜血兑到熬制好的人参、鹿茸、燕窝汤中饮用。虽说他待这些强男壮汉不吝饮食,但男人们身上的血毕竟有限,因而刚掳来时肩宽腰圆,不过半年,便骨消形瘦,没精打采,耳断头低了。其实,不等到这个程度,便被秘密处死,再换新的。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司马仲春吸干血液而最后处死的男子汉不下数百人,真乃罪大恶极!
鄂渚界内的贵族中,至少有十户家中豢养着军队,诸如南后郑袖的螟蛉义子吴修德,左司马巩天祭的内侄女婿栾庭芳,太师金兆万的表外甥烛光照,神将军威骁勇的叔伯连襟崔万成等。这些人都是军中的高级将领,奉命率部屯于要塞边陲的同时,也在家乡私自布设一小部分,保卫宅第,看家护院,震慑强邻,以防不测。这些人家本就是鸡群之鹤,羊群中的骆驼,加以兵权在握,便如虎添翼。军队是不吃素的,在他们眼里,有谁胆敢倒行逆施,便烧杀抢掠,毁其家,灭其族,乡里哪得安宁,百姓何敢喘息,整日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度日如年。这些掌兵的贵族之间亦常发生矛盾,一旦矛盾激化,便刀兵相见,你侵我伐,布阵厮杀,弱肉强食,尸横野,血涂城,虽鸡犬不得安宁。
屈原素来愤世嫉俗,他义愤填膺地介绍了上边这诸多耳闻目睹贵族权重的弊端和贵族阶层的深重罪孽,不禁嘴唇青紫,浑身战栗。但他尽量控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极力克制自己愤怒的感情,因为这是在景博民辖区制下存在的污泥浊水,讲述的本身,便是对其渎职的数落与谴责。应该说,景博民确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和过失,乃至罪恶,不过,从根本上说来,这是制度本身的问题,一个不足挂齿的小小县令,能奈那些名门贵族何?由此可见,改革势在必行,特别是要削弱贵族的特权。
景博民的心上似有一块巨大的磐石,压得他憋闷窒息。他使劲低垂着头,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额头上渗出涔涔细汗。他内疚、自责,他在深刻地反思,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屈原自己斟满了一盏茶,慢慢地喝着,细细地品着,聊以自息,并借机窥视景博民的表情与心态,以确定下边一席话的尺度与分寸。二人相对默默,书房里静得可怕。甚至能听到彼此呼吸的气息和心脏的跳动。不知过了多久,是屈原打破了僵局,搅动了这死一般的沉寂,他继续介绍两个月来微服私访的耳闻目睹,心情较前平静,语调较前和缓,内容集中在腐败的社会风气上。
先谈官场。鄂渚乃至整个楚国腐败的官场,可用一张网、四股风来概括,一张网是关系网,四股风则是贪污风,受贿风,渎职风和吃喝风。
任人唯贤还是任人唯亲,历来是衡量政治清明与混浊的重要标志。选贤任能,只要你德才兼备,又有能力和本事,无论是谁,便选拔录用,委以重任;蠢才、庸才、无能之辈,哪怕是手足父子,也要令其站得远些。这是任人唯贤的路线。为官一方,或执掌某一个部门,首先是安插亲信,将自己的三亲六故,狐群狗党拉进来,委以重任,结成一张网,组成一个集团,形成一种氛围,而那些与之无亲无故者,纵然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休想走近这张网一步,这是任人唯亲的路线。鄂渚的官场属后者,而不是前者。这其实是上行下效,整个国家不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亲居高位,国戚掌大权吗?这张网纵横交错,十分复杂,不似其他网那样,总有某些规律。
在这里,天才,德行,知识,学问,本领,一切枉然,只有关系才是最有用处最实惠的本钱。
刘洵虽出身贫寒,但因自幼聪慧过人,又肯刻苦学习,未至而立之年,便世称饱学之士。他生性豁达,主持正义,最爱打抱不平,地方上的一些地痞流氓对他恨之入骨。一天,泼皮们请刘洵赴宴饮酒,酒中下了蒙汗药,将其麻倒,然后抬到一姑娘的闺房中,诬他强奸民女,扭送至县衙治罪。刘洵蒙受不白之冤,有口难辩,大呼冤枉。县令深知刘洵为人,决不会干这种缺德事,又爱其才学,便以无罪释放了他。
一个冬夜,刘洵正在蒙头酣睡,忽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忙披衣下床,出院开门,来者是本家的一位二叔。二叔惊慌失措地告诉他,外出晚归,于自家门前发现了一具尸体,倘天亮后有人报官,恐难脱干系,这便如何是好?刘洵漫不经心地告诉二叔说:&ldo;区区小事,何必惊慌!回去让我堂弟将这尸体背至家后我与刘罗锅轧线沟1的交界处,万事皆休,后边的戏就由侄儿我来唱了。注意,要放到我的地里,紧贴线沟放。&rdo;二叔深信侄子的本事,虽然不知道他的戏将怎么个唱法,但却如释重负地回转身走了,瞬息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见叔父走远,刘洵闩门回家,继续蒙头酣睡,直睡至日上三竿。时近中午,有县府衙役来传,说在他的地里躺着一具男尸,让他去说个明白。等刘洵来到家后男尸现场,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有县里来的官老爷和当差,更多的则是来凑热闹的乡亲们。仿佛这件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刘洵热情地跟众乡亲打着招呼,毕恭毕敬地向县里来的老爷行礼。县老爷面孔板得铁青,咄咄逼人地问刘洵道:&ldo;这块地是你家的吗?&rdo;刘洵谦恭地点头哈腰,笑容可掬地答道:&ldo;没错,是小民刘洵家的地。&rdo;&ldo;那么请你回答,&rdo;县老爷声色俱厉,几乎接近怒吼了,&ldo;这个人为何死在你的地里?&rdo;刘洵并不急于回答,慢条斯理地走到死尸身边,抬腿便是一脚,踢得那冻得僵硬的尸体翻了个身,滚了个滚,他边踢边学着老爷的声音吼道:&ldo;老爷问你,说,你为什么死在我的地里?&rdo;县老爷一见,胀得满脸紫红,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ldo;我在问你呢……&rdo;刘洵接着说:&ldo;是呀,老爷在问你呢,快说!……&rdo;说着又是几脚,踢得那尸体轱辘辘直滚,滚到了刘罗锅的地里。县老爷见状,暴跳如雷:&ldo;大胆狂徒,竟敢在老爷我面前放刁耍赖,我在问你,你却问这死尸,死尸他会说话吗?&rdo;刘洵恍然大悟似的问道:&ldo;问我?但不知老爷问小民什么?&rdo;&ldo;这个人为何死在你的地里?&rdo;刘洵故作兴奋起来:&ldo;什么?我的地?你让老少爷们说说,这是我的地吗?&rdo;刘罗锅从人群中冲出来说:&ldo;不,老爷,这地不是他的,是我的!&rdo;刘洵微微一笑说:&ldo;老爷,既然刘罗锅说这也是他的,您就该问他才是。&rdo;&ldo;你!……&rdo;刘罗锅指着刘洵,气得说不上话来。县老爷也气得浑身哆嗦,语音颤抖:&ldo;分明是你将这死尸踢进了人家的地里,这纯系嫁祸于人!……&rdo;刘洵听了县老爷的话非但不惧怕,反而仰天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说道:&ldo;让众位乡亲听听,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有县老爷在,我刘洵即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踢呀。退一万步说,即使我刘洵有这个胆量,县老爷是干什么的?他能让我踢吗?假使我真的踢了,县老爷这不是失职吗?或者是在纵民为恶,亦未可知……&rdo;&ldo;这,这……&rdo;县老爷被弄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ldo;这,这&rdo;半天,忽然歇斯底里地高叫:&ldo;回府!……&rdo;县老爷带着衙役们走了,乡亲们议论纷纷,相继散去,一件人命关天的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