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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第1页)

她审美观念却高得很,不顺眼的,好比眼里夹不下一粒沙子。一次,她对我形容某高干夫人:&ldo;一双烂桃眼,两块高颧骨,夹着个小鼻子,一双小脚,走路扭搭扭搭……&rdo;我惊奇地看着她,心想:这不是你自己吗?

我们家住郊外,没有干净的理发店,钟书和女儿央我为他们理发,我能理发。我自己进城做个电烫,自己做头发,就可以一年半载不进城。我忽然发现她的&ldo;清汤挂面&rdo;发式,也改成和我一样的卷儿了。这使我很惊奇。一次我宴会遇见白杨。她和我见面不多,却是很相投的。她问我:&ldo;你的头发是怎么卷的?&rdo;我笑说:&ldo;我正要问你呢,你的头发是怎么卷的?&rdo;我们讲了怎么卷:原来同样方法,不过她末一梳往里,我是往外梳。第二天我换了白杨的发式。忽见郭妈也同样把头发往里卷了。她没有电烫,不知她用的什么方法。我不免暗笑&ldo;婢学夫人&rdo;,可是我再一想,郭妈是&ldo;婢学夫人&rdo;,我岂不是&ldo;夫人学明星&rdo;呢?

郭妈有她的专长,针线好。据她的规矩,缝缝补补是她的分内事。她能剪裁,可是决不肯为我剪裁。这点她很有理,她不是我的裁缝。但是我自己能剪裁,我裁好了衣服,她就得做,因为这就属于缝缝补补。我取她一技之长,用了她好多年。

她来我家不久,钟书借调到城里工作了,女儿在城里上学,住宿。家里只我一人,如果我病了,起不了床,郭妈从不问一声病,从不来看我一眼。一次,她病倒了,我自己煮了粥,盛了一碗粥汤端到她床前。她惊奇得好像我做了什么怪事。从此她对我渐渐改变态度,心上事都和我讲了。

她掏出贴身口袋里一封磨得快烂的信给我看,原来是她丈夫给她的休书。她丈夫是军官学校毕业的,她有个儿子在地质勘探队工作,到过我家几次,相貌不错。她丈夫上军官学校的学费,是郭妈娘家给出的。郭妈捎了丈夫末一学期的学费,就得到丈夫的休书,那虚伪肉麻的劲儿,真叫人受不了,我读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那位丈夫想必是看到郭妈丑得可怕,吃惊不小,结婚后一两个星期后就另外找了一个女人,也生了一个儿子。郭妈的儿子和父亲有来往,也和这个小他一二个月的弟弟来往。郭妈每月给儿子寄钱,每次是她工钱的一倍。这儿子的信,和他父亲的休书一样肉麻。我最受不了的事是每月得起着鸡皮疙瘩为郭妈读信并回信。她感谢我给她喝粥汤,我怜她丑得吓走了丈夫,我们中间的感情是非常微薄的。她太欺负我的时候,我就辞她;她就哭,又请人求情,我又不忍了。因此她在我家做了十一年。说实话,我很不喜欢她。

奇怪的是,我每天看她对镜理妆的时候,我会看到她的&ldo;镜中人&rdo;,她身材不错,虽然小脚,在有些男人的眼里,可说袅娜风流。肿眼泡也不觉肿了,脸也不麻了,嘴唇也不厚了,梭子脸也平正了。

她每次给我做了衣服,我总额外给她报酬。我不穿的衣服大衣等,还很新,我都给了她。她修修改改,衣服绸里绸面,大衣也称身。十一年后,我家搬到干面胡同大楼里,有个有名糊涂的收发员看中了她,老抬头凝望着我住的三楼。他对我说:&ldo;你家的保姆呀,很讲究呀!&rdo;幸亏郭妈只帮我搬家,我已辞退了她,未造成这糊涂收发员的相思梦。我就想到了&ldo;镜中人&rdo;和&ldo;意中人&rdo;的相似又不同。我见过郭妈的&ldo;镜中人&rdo;,又见到这糊涂收发员眼里的&ldo;意中人&rdo;,对我启发不小。郭妈自以为美,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她和我的不同,也不过&ldo;百步&rdo;&ldo;五十步&rdo;的不同罢了。

镜子里的人,是显而易见的,自己却看不真。一个人的品格‐‐‐他的精神面貌,就更难捉摸了。大抵自负是怎样的人,就自信为这样的人,就表现为这样的人。他在自欺欺人的同时,也在充分表现自己。这个自己,&ldo;不镜于水,而镜于人&rdo;,别人眼里,他照见的不就是他表现的自己吗?

九他是否知道自己骗人?

一九五三年&ldo;院系调整&rdo;后,我们夫妇同在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组工作。同事间有一位古希腊、罗马文学专家。他没有留过学,但自称曾在世界各国留学,而且是和苏联的风云人物某某将军一同飞回中国的。他也是苏联文学专家。但不久就被人识破,他压根儿未出国境一步。可是他确有真才实学,他对于古希腊、罗马的学间,不输于留学希腊的专家。而且他中文功底好,文笔流丽。他还懂俄文,比留学希腊的专家更胜一筹了。他并未失去职位。只成了同事间一位有名的&ldo;骗子&rdo;有点滑稿的&ldo;骗子&rdo;。

我家和他家有缘,曾同住在一个小小办公楼的楼上,对门而居。&ldo;骗子&rdo;的夫人也是同事,我忘了她什么工作,只记得我和她同岁。她为人敦厚宽和,我们两个很要好,常来往。他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常来我家玩。大儿子特聪明,能修电器,常有小小发明。

我看见他们家供着圣约瑟和圣母像,知道他们必是天主教徒,因为新敏不供奉圣母。铺书和我猜想。这位先生的古希腊、罗马文,该是从耶稣会的敏士学来,准是踏踏实实的。夜深常听到他朗诵中文,我们猜想他好学而能自学,俄文当是自学的。

我们那个小小的办公楼,分住四家。四家合用一个厕所。四家人口不少,早起如厕。每日需排队,而厕所在楼下,我们往往下了楼又上楼。对门的大儿子就发明一个装置,门口装一个小小的红灯泡,红灯亮,即厕所无人。他家门口商悬一幅马克思像,像上马克思脸红了,我们就下楼。那群孩子都聪明,料想爸爸也聪明。我们很好奇,他冒称留学世界各国,他夫人也信以为真吗?他孩子们知道爸爸撒谎吗?

我们两家做邻居的时期并不长久,好像至多一两年。我家迁居后和他们仍有来往。他们夫妇,很早就先后去世,&ldo;骗子&rdo;先生久已被人遗忘。如果他不骗,可以赢得大家的尊敬。我至今好奇,不知他家里人是否知道虚实。

一个人有所不足,就要自欺欺人。一句谎言说过三次就自己也信以为真的。我们戚友间不乏实例。我立刻想到某某老友就是如此。自欺欺人是人之常情,程度不同而已。这位&ldo;骗子&rdo;只是一个极端。

十穷苦人三则

(一)路有冻死骨

上海沦陷时期,常看见路上冻死、饿死的叫花子。我步行上班,要经过一方荒僻的空地。一次。大雪之后,地上很潮湿,可是雪还没化尽。雪地里,躺着一个冻死或饿死的叫花子。有人可怜他,为他盖上一片破席子,他一双脚伸在席外。我听过路人说:&ldo;没咽气呢,还并着两只脚朝天竖着呢。&rdo;到我下班回家时,他两脚&ldo;八&rdo;字般分向左右倒下了,他死了。有人在他身边放了一串纸钱,可是没人为他烧。我看见他在雪地里躺了一天,然后看见&ldo;普普山庄&rdo;的人用薄皮棺材收残了尸体送走了。上海有个&ldo;普普山庄&rdo;专&ldo;做好事&rdo;,办事人员借此谋生,称&ldo;善棍&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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