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我,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象个工人?嘿,我本来就是工人出身。徐克祥突然朗声大笑,他的表情也显得更加快乐,别人都这么说,像工人就好,要是我老徐哪天不像工人像干部了,徐克祥倏地收住笑容,右手往肩后一挥,说,那我老徐就官僚了,你们就别叫我老徐,叫我徐官僚好了。
金桥又一次被徐克祥的手势震惊了,右手往肩后一挥,那个已故外交家在加重语气时右手就是这样的,轻轻的却是果断地往肩后一挥,没有人能够轻易地摹仿这种手势,金桥盯着徐克祥的右手,他想现在那只右手该握紧了撑在腰上了,金桥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神奇的事实,他看见徐克祥的手慢慢地撑在腰上了。你怎么这样拘束?徐克祥一只撑着腰部,另一只手亲昵地在金桥肩上拍了一下,他说,千万不要怕我,金桥,你看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却能叫出你的名字了,我看了你的档案材料,一下子就全记住了,我做领导别的本领不强,就是记性好,什么都能记住。过目不忘,外交家都是这样的。金桥喃喃地说,太像了,你们简直太像了。徐克祥这时候的注意力重新投向了脚边的蛇皮袋,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了,两道剑眉拧结起来,金桥,来,我们把这袋东西送回冰库去,他抓着蛇皮袋的一角,叹了口气说,这样下去不行,一定要刹一刹这股歪风了。
什么歪风?袋子里装的什么?
猪头、猪下水还有别的,有人总是想挖肉联厂的墙角,他们把袋子偷偷拖到围墙边,扔出墙,外面有人接应,让我逮住好几回了。徐克祥说,猪头、猪下水难道就不是国家财产吗?怎么可以偷?这样下去不行,一定要刹一刹这股歪风。金桥帮着徐克祥抬起蛇皮袋朝冰库走,蛇皮袋上的油污和血渍再次弄脏了金桥洗干净的双手,从袋子里渗出的猪内脏的腥味使他感到反胃,金桥尽量克制住呕吐的欲望,他顺应着徐克祥的步法走到冰库门前,终于忍不住地丢下袋子,哇地一声吐出来了。你还没习惯肉联厂的环境,习惯了就不会吐了,习惯了就好了。徐克祥在后面说。
我受不了猪肉的腥味,金桥一边吐一边说,我以为这里是做罐头的,我搞错了。这么脏,到处是猪血,到处是腥臭,我不会在这里呆下去的。那你想去哪里工作?徐克祥在后面说。
哪里都比这里好。金桥从口袋里抓出那把刷子,又开始四处刷洗胸前和裤腿上新添的污渍,他的回答当然有点闪烁其词。他听见徐克祥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冷笑,金桥猛地回过头来想看见他冷笑的模样,据说那位已故外交家与对手谈判时也常常突然发出一声冷笑,他的冷笑被誉作钢铁般的冷笑。但金桥看见的只是徐克祥的颀长的钢铁般的背影,徐克祥独自拖着那只袋子拉开了冷库的大门。
金桥站在冰库的大门前,冰库低于地面水平线,金桥现在可以更加全面地观察肉联厂,附近的一块稀疏的没有返青的糙坪,土红色或者灰白水泥的厂房,厂房上空没有煤烟,天基本上是蓝色的,阳光也像是从电扇里均匀地吹出来的,吹到脸上都是春天的气息,只是生猪肉的腥味始终混杂在其中。金桥看见一朵云从更高的天空游弋而过,让他惊奇的是那朵云的形状就像一头小猪昏睡的形状。
从第一天起金桥就向许多人埋怨他的处境,他是个注重仪表风度的人,在报考外交学院三次失败后他做了委曲求全的准备,但是他没有准备天天与生猪打交道,假如不能走向联合国安理会椭圆形大厅的台阶,是不是就要他到肉联厂来向生猪们阐述他对世界和平的观点呢?金桥的语气悲凉而充满自嘲意味,他的朋友们注视着金桥嘴角上的一个水泡,他们等待着金桥对国际风云的预测,但金桥不再侃侃而谈,他说,猪,猪肉,猪肝,猪大肠,他妈的,我竟然天天和这些鬼东西在一起!有一个朋友大概想安慰金桥,他说:肉联厂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每人每月领三斤猪肉,一分钱不花。但那个朋友很快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他看见金桥投来的目光令人心悸,阴郁、狂怒和悲伤,那是朋友们从未见过的金桥的目光。金桥的小阁楼上气氛沉闷,一群年青人零乱地坐在地铺上板凳上,他们一齐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金桥和他嘴角的水泡。临河的窗台上那只袖珍收音机仍然在播报新闻,有关非洲的饥荒,一个浑厚的客观的男中音告诉小城的人们,在遥远的沙漠地区,又有多少妇女和儿童死于干旱和饥饿。有人悄悄地把手伸到窗台上关掉收音机。别动。金桥猛地抬起头说,开着收音机,这是最新消息。朋友们陪着金桥听新闻,但他们的目光开始在狭小的阁楼上游移不定,临河的民居和糙糙隔砌的阁楼里总是显得幽暗沉闷的,尤其是在宾客们都沉默无语的时候。春天在金桥家的那次聚会,唯有板壁上的那些彩色和黑白的人像栩栩如生,他们都是阁楼的主人金桥崇拜的中外外交家,是他们的笑容、动态在小阁楼里挥散着仅有的一点活力。春天的那次聚会,朋友们记得金桥仍然穿着他钟爱的白色涤麻衬衫,衬衫领子下打了一条黑红条纹领带,他的装束也仍然与墙上的某一名外交家相仿。他们还记得金桥在长久的沉默后突然嗤地一笑,他指着墙上的一张人像说,肉联厂有一个人,跟这个老焦长得一模一样,你们想像不出他跟老焦有多么相像。老焦是金桥对那名外交家的昵称。照片上的老焦正在与人交谈,他的右手富有个性地向肩后一挥,手的周围因此留下一圈白花花的空白。朋友们对老焦一知半解,他们只是听金桥说那位潇洒睿智的外交家已经在多年前含冤离世了。金桥嘴角上的那个水泡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熟悉金桥的朋友们不会简单地把它归为气候干燥的原因,春季固然干燥,但金桥不会因为季节而气血不畅,那个损害了金桥仪表的水泡无疑与一种恶劣的心情有关。火车站的广场是眉君与金桥约会的地方。眉君坐在喷泉池边,与往常一样,她身边放着金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只贵州苗族人编织的蜡染布包,眉君的两只红皮鞋互相弹击着,弹击声轻重缓急不一,似乎想演奏一支曲子。眉君从蜡染布包里拿出一盒橙汁,很响亮地吸着,而她的眼睛却愤怒地斜睨着路口的过往行人。
金桥终于来了,金桥修长挺拔的身影一出现眉君便低下头正襟危坐,扔下橙汁盒,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放在膝盖上,《白宫风云》,无疑这本书也是金桥送给她的。小姐是去巴黎吗?金桥微微弯腰站在眉君身边,他说,开往巴黎的东方快车六点五十分开,你该上车了。我不去巴黎。眉君说,哼,巴黎,巴黎算什么东西?那么小姐是去索马里看望灾民?你应该先到雅温得或者开罗,然后搭非洲航空公司的班机到摩加迪沙。我哪儿也不去。眉君突然合上书,她用一种讥讽和挖苦的表情盯着金桥,她说,我去屠宰厂,告诉我去屠宰场怎么走?金桥愣了一下,他在眉君旁边慢慢地坐下,你今天怎么啦?他说,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你忘了幽默的十大妙用了?为什么迟到?眉君几乎是叫喊了一声。
我在洗澡,主要是洗头发。金桥揪住自己的一绺头发给眉君看,为了来见你,我必须把头发上的油腻和猪肉味道洗掉,金桥说,你不知道洗掉那些东西有多么困难,我怎么能让你闻见肉联厂的气味?你别生气,我迟到是尊重女士的一种表现。油嘴滑舌。眉君小巧而丰满的身子渐渐地朝金桥一侧扭过来,她瞪着金桥松软洁净的头发说,你还有闲心油嘴滑舌?你还洗什么头发?现在几点钟了?
六点五十分,怎么啦?
气死我了。眉君的身体再次愤怒地背离金桥,她站起来的时候脸涨得很红,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我再管你的事我也是白痴,眉君拿起那只蜡染布包风一样地掠过金桥身边,跑出去几米远,她又回过头喊,金桥,你这种人天生就该在屠宰厂杀猪!金桥伸手去抓眉君的裙子,但是没有抓住,与此同时他想起了与眉君的约定,六点半他们要去一个姓顾的干部家里,他想起那个姓顾的干部是眉君家的远房亲戚,更主要的是金桥想起那个人在劳动局工作,眉君说他或许能帮金桥,让金桥的档案从肉联厂退回劳动局。
你回来,金桥高声朝眉君的背影喊道,我们去劳动局,不,我们去你亲戚家里。金桥追着眉君跑了几步,但很快就站定了,因为火车站广场上的人都向他侧目而视,这给金桥带来了极其糟糕的压力,不管天大的事情,金桥绝不做任何斯文扫地的事,当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追逐女友总是事出有因,问题是金桥的鞋带松了,左脚上的皮鞋很有可能在奔跑中掉落。不管天大的事情,金桥不会甘冒这种危险在火车站的广场前奔跑的。眉君的背影在嘈杂的人流车辆中消失了,金桥能感觉到那是一个被伤透了心的女孩的背影。我怎么会把这件最重要的事忘了呢?金桥想想自己确实有点荒唐,每天想着告别肉联厂,却把付诸行动的第一个计划忘了,金桥回忆起他走进浴室之前还是记着六点半的行动的,但不知怎么当他淋浴完毕,当他把油腻的工作服扔进工具箱换上自己的白涤麻衬衫,当他以一种自我满意的姿态走近火车站和女友时,那些琐碎的实用性的计划便离开了他的思想,他记得在眉君拂袖而去之前,他脑子里盘桓的那些遥远却又美丽的语汇,唐宁街、工党、保守党、密特朗和爱丽舍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还有一面奇怪的红黄篮白四色国旗。
是我自己的错。金桥用食指按住他的太阳穴,他毕竟不在海牙的联合国总部,甚至不在北京的外交部大楼,他必须这样按住一部分思想,让另一部分切合实际的思想生长出来。《白宫风云》被丢在喷泉池边,不知眉君是否故意的。金桥拾起书,看见封面上浸润了一些果汁,他用手指擦了几下,那座巍峨的白色宫殿已经被染成了橙色,无论怎么擦,它不可能回归原来的白色面目了。金桥立即觉得他受到了一次伤害,伤害一本好书就是伤害书的主人,金桥发誓以后再也不把书借给别人,不管那人是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金桥嗫嚅着说。金桥觉得他确实不是那个意思,他设想可以用三种或四种角度去阐明这个问题,但他想说话的时候却总是陷入理屈词穷的境地。他不是这个意思。眉君这时候在一边替金桥解围,她急中生智地推了推金桥的胳膊。他主要是皮肤过敏,看见猪肉猪血身上就出小疙瘩。眉君对金桥说,把你衣服袖子卷起来,让顾伯伯看看你胳膊上那些小疙瘩。
金桥不记得自己胳膊上有小疙瘩,他在卷衣袖的时候心里很虚,同时怀疑眉君的这个诡计是否有意义。幸亏顾伯伯没有看他的胳膊,否则金桥觉得自己将斯文扫地。从顾伯伯家里出来以后,金桥与眉君一直在争论诈病的优劣。暮色降临这个水边的城市和水边的街道,空气中混杂着汽油、烤红薯以及化工厂废汽的气味,而从河上吹来的风毕竟是春天的晚风,它浪漫地吹乱了眉君秀丽的长发和金桥的米色风衣。有人在北门汇文桥一带看见那对情侣且爱且恨地走着,他们有时牵着手,牵着手的时候他们喁喁私语,但突然间那声音高亢尖锐起来,于是其中的一只手便会狠狠地甩开另一只手。假如玷污了我的人格,假如要让我浑身长满小疙瘩去博取同情,我情愿天天与猪在一起!金桥的脚踩在汇文桥古朴的石栏杆上,被眉君甩掉的那只手顺势朝桥下的河水一挥,他说,我要寻找的不是皮肤过敏,更不是小疙瘩,什么是豁免权你懂吗?打一个比方,我现在想要的就是一个豁免权。凭什么豁免你?没有皮肤过敏怎么豁免你?眉君靠在桥的另一侧俯瞰着下面的流水,突然冷笑了一声说,就凭你满嘴欧共体满嘴联合国的?有什么用?你这种人其实是白痴,别人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别人懒得知道的事你却成了个专家。豁免权。金桥对眉君的讥嘲充耳不闻,他咕哝着在桥顶上来回走了几步,突然揽住眉君拉着她往桥下走,他说,走,让我们好好想想,怎样争取豁免权。眉君被他紧紧地揽着,别扭地拾级而下,她的声音仍然尖锐地抨击着金桥,收起你那车间救出来。四月的晚风还残存着些许凉意,北门一带的人声灯影里年青的情侣随处可见,但是任何一对都不及金桥和眉君那样富有诗意,他们一直把金桥的米色风衣当作一把伞,眉君躲在这样一把伞后面激烈地批判着金桥,而金桥不愧是金桥,他的手始终撑开身上的风衣,让眉君藏在里面畅所欲言,也让风衣制成的伞遮挡路人好奇的缺乏教养的目光。东风牌卡车从邻近乡村的生猪收购站运来满车的膘肥体胖的活猪,那是在早晨工人们上班之前的热闹场景。日复一日,每天都有足够的猪抵达肉联厂,工人们平静地投入到宰杀、清洗、切割和分类的生产过程中,除了极少量的肥肉或尾巴被女工们用来作投掷的武器,投向了那些轻薄下流的男人身上最后丢在地上,百分之三十的肉被加工成肉片、肉丝和肉丁装进食品袋中冷冻,叫做小包装。被冷冻的还有百分之三十的相对完整的猪腿、肋条等等,当地人喜欢称之为冷气肉,更多的百分之四十的猪肉则在当天午后热气腾腾地摆上肉铺的案板,那就是家庭主妇们最喜欢的热气肉了。从屠宰二车间的圆形窗口可以看见半自动化的猪肉生产流水线,看见水泥地面上淌着浅红色的污水,许多双黑色雨靴在污水中纷乱地走动,当然我们还可以看见金桥在流水线上的身影,他把一只猪腿从挂钩上取下来,啪地在上面盖了一个蓝色印章,咯嗒,咯嗒,不知是什么机械手在金桥的头顶上响着,金桥就按照那响声的节奏为猪腿盖图章。这是一种简单的难以测量强度的劳动。我们看见劳动者金桥戴着一只防护口罩和一顶蓝色工作帽,只露出那双焦虑的眼睛,巨大的笨拙的排风扇在金桥身后隆隆运转着,它无法吹乱金桥洁净的永远向后梳理的头发,但它无疑已经吹乱了金桥在春天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