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秋生看了看方子衿,说深圳是刚刚建立不久的经济特区,在广东,邻近香港。方梦白说,深圳市人事局来我们学校要人了,我已经报了名。方子衿一听就恼火,说,你报了名,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方梦白说,他们前天才来的,今天就要报名。陆秋生说,深圳好,我支持你。方子衿气不打一处来,说,好么事好?那么远,而且还不是省会城市。如果能留在宁昌,不比那个深么事的好?跑那么远,一年都难得见一次面。方梦白搂住母亲的脖子,半是撒娇半是玩笑地说,妈,等我在那边混好了,就把你接过去。她又转向陆秋生,说,陆伯伯,等你退休了,我也把你接过去,我们就在那边生活。陆秋生说,真有这样的好事?陆伯伯做不起这么好的梦啊,你还是好好孝敬你妈吧,她这一辈子不容易。方子衿说,你要是真的孝敬我,哪里都不去,就留在我身边。
陆秋生说,子衿,这就是你不对了。孩子大了,就像鸟长大了一样,要飞向更广阔的世界才行。你想想,当初,你如果不走出恒兴,结果……方子衿打断了他,说,是啊,我也一直这样想,当初我如果不离开恒兴,现在是么样子?如果我没有读大学,今天的我,是么样子?陆秋生知道自己比喻错了,连忙说,你别想太多了,时代已经变了。你看看这几年,社会变化有多大?用不了几年,深圳就会成为中国最亮的一颗明珠。方子衿冷冷地笑了一声,说,我还记得刚解放的时候,看一些新景象,我爸我妈欣喜若狂。可是结果呢?太远了的事,我看不清,也看不到。中国的事,有几个人能看透?今天说抓阶级斗争,明天说抓经济建设,后天抓么事,哪个晓得?我活了这么多年,真的是活怕了,么都不想了,只想过几天安安生生的日子。
方梦白和陆秋生都不说话了,大家低着头吃饭,气氛很沉闷。过了片刻,陆秋生问方子衿请了几天假。方子衿没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看着他,以关注作为询问。他说,刚才看过周昕若,觉得情况不妙,怕是撑不了几天了。他很想留下来多陪陪他,可是他有个重要会议,要开三天。方子衿说,你忙你的事去吧,我留在这里陪他。陆秋生轻轻地叹了一声,说希望他多撑两天,以便他来送最后一程。
几天时间里,周昕若一直都在昏迷,偶尔清醒的时候,眼睛睁开,也显得空洞,唯一的表情是一种惶恐。方子衿熟悉这种表情。那还是梦白很小的时候,她晚上坐在床前看书,感觉身后有动静,转身去看,见女儿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寻找自己。每当这时候,余珊瑶便会放下手里的一切,走到床前,蹲下来,握住周昕若的手,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昕若,我在这里。只要她的手和他相握,他的脸立即变得安详。
那天下午七点来钟,方梦白刚刚来到病房,周昕若醒了。醒过来的周昕若,显得比前几天精神,眼睛里的光感要比前几天强很多。他睁着眼睛四处看,口里发出某种声音。看到这种情况后,方子衿立即叫余珊瑶。余珊瑶看了一眼,也明白了,几步跨过来,人还没有蹲下,先抓住了他的手。这次,余珊瑶的动作并没能安慰他,他的手在不停地摆动,嘴里仍然有声音发出来。方子衿走到余珊瑶身边,认真盯着周昕若看了一眼,弯下身,凑在余珊瑶耳边说,要不要把周正接来?余珊瑶表情肃穆,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方子衿走到女儿身边,小声地对她说,你快去师奶家,把周正接来。方梦白有些惊慌,看着母亲。母亲又加了一句,快去。
方子衿和女儿几乎同时走出病房。方梦白还不肯相信,问母亲,周爷爷真的要走了?方子衿说,你快去,不然怕来不及了。说过之后,她走进了医生办公室。周昕若是高级干部,省里为了治疗他的病,组织几家医院的专家设立了一个专门医疗小组,分批在医院里值班。
专家们作了一番检查,然后一起离开了病房。没过多久,有一个护士过来叫余珊瑶,请她去医生办公室。余珊瑶起身想离开,可周昕若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肯松。看上去,他异常烦躁,牙关紧咬,显然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冒出来。护士离开后又来了一名医生,对方子衿说,希望她代表家属去一下医生办公室。方子衿拿不定主意,看余珊瑶。余珊瑶转过头看她,向她点了点头。方子衿看到了余珊瑶的眼睛。余珊瑶的眼里是宁静和从容,让人觉得她不是在送别一个亲人,送别一段感情,而是在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方子衿来到医生办公室,医生们都集中在这里。医疗组的组长说,病人已经进入回光返照,不会有太长时间了。刚才,他们已经跟省委有关领导通过电话,省委的意思是想征求一下家属的意见。如果家属坚持要抢救,他们会尽人事。但也只是将病人的痛苦延长几个小时。这事方子衿可做不了主,她回到病房,凑在余珊瑶的耳边,将情况告诉了她。她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他似乎听到了,抓着余珊瑶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向她传递什么消息。余珊瑶明白了他的意思,对方子衿说,老周说不必了。
方梦白和保姆一起,抱着周正赶来。方子衿立即接过周正,对她说,爸爸想你,快去看看爸爸。周正呼唤着爸爸,周昕若根本就不可能回答。小女孩不明白这一切,问妈妈,爸爸是不是睡着了?怎么不应我?余珊瑶说,宝贝,爸爸要出远门了,他会想你的。亲亲爸爸吧。周正爬到床头,抱住父亲的头,在他的脸上一次又一次亲着。说,爸爸你要去哪里出差呀?带正正去好不好?上次你走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回来,我和妈妈好想好想你。爸爸,你答应正正好不好?正正保证不调皮,正正最喜欢爸爸了。
保姆将周正抱开时,方子衿看到,周昕若的眼眶里竟然盈满泪水。那泪水干涩浑浊,很浓很稠。余珊瑶拉着丈夫的手,像拉家常一样说,你放心地去吧,我会带好我们的女儿。我会带好她的,我要让她成为大学生,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我知道,你一直注重对人才的培养,你说这么多年,国家荒废了几代人,这很可能影响国家民族几十甚至几百年。我知道你一直为这事痛心。我没有能力完成你的遗愿,不能在教育方面做更多,可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让我们的女儿成才。
周昕若似乎完成了最后一个心愿,鼻中有某种气息缓缓地吐出,滞弱而绵长。给人的感觉是他以极大的意志力在维持着自己最后的生命,现在他准备向这个世界告别了。余珊瑶和方子衿一样清楚这一点。她或许不希望这么快告别吧?她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说,秋生打电话过来,正在赶来的路上,你等他一会儿,好吗?周昕若的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滚动了几下,显然是答应了。
接下来,省委各部门的领导走马灯似的前来拜望。周昕若始终躺在那里,气若游丝。只有心电图显示他的生命还没有远离他的躯体,而这具躯体,从外部已经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这些人一批批地来,一批批地走。最后清静下来时,周昕若又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余珊瑶始终拉着他的手,坐在他的床前。等他们全都走尽,病房里再一次安静下来之后,余珊瑶再一次轻言细语地对他说话。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人。他们已经走了,现在可以安静一会儿了。我知道,国家刚刚经历了一场大乱,一切还没有完全理顺,这需要时间,需要过程。你放心,正因为有了一些像你这样的人,国家才有希望,未来才会有一线光明。历史总是在向前进的,无论经历多少艰难多少曲折,没有人能够真正阻挡历史的前进。所以,无论在什么环境条件下,都不能丧失信念。你教会了我这一点,我也要把这种信念教给我们的女儿。我要让她知道,她父亲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信念坚定的人,一个可以忍辱负重却绝不可夺志的人。她应该引以为荣,努力做一个他父亲所期望的人。
余珊瑶说话的时候,周昕若的眼珠一直都在动着,虽然微弱,却显示他能明白她所说,他在用最后的方式和她交流。看到这一幕,方子衿心里充满了感动。她想,有朝一日,自己辞别人世的时候,会有这样一个人握着自己的手,像告别一个老朋友那样同自己拉家常吗?人的一生,寻寻觅觅,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找到一个这样的凡尘知己?自己有这样的凡尘知己吗?白长山?陆秋生?
脑中冒出陆秋生的名字,陆秋生便一阵风似的扑了进来。他只看一看在场各人的表情,立即明白了一切。他走近病床,在床边坐下来,抓住了周昕若的另一只手。这只手原本是由方子衿抓着的,陆秋生加上自己的手时,方子衿并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余珊瑶轻轻地说,老周,秋生看你来了。周昕若的眼珠轻微地动了动,像是在和陆秋生打招呼。余珊瑶转向陆秋生,轻声说,他一直在等你。陆秋生自然理解这句话的意义,眼泪在瞬间溢出。他说,周叔叔,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能在恢复教育方面做些事。我曾考虑过去中学当校长,但你不同意。为这事,我和你争论过很长时间,我觉得在自己现在的职位上,不可能有所作为,你说,我在现在的职位上,可以影响更多的校长。现在我终于想通了,我会竭尽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