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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第1页)

方子衿多少有些怅然地说:&ldo;好,你去吧。&rdo;过了片刻,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ldo;别把那件事告诉你白叔叔。&rdo;

方梦白不解,问:&ldo;为么事?&rdo;

方子衿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08章天亮了,拥抱太阳

方梦白走出火车站时,白河正下着小雨。她一眼认出了撑着黄布伞站在雨幕中的白长山。上次见面是在十一年前,那时她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在她的印象中,白叔叔非常英俊高大。可现在,他的身子似乎矮了一截,背有些微驼,身材更加瘦削了,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好老相。

白长山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迅速跨前一步,将伞撑在她的头顶上。那一瞬间,方梦白异常激动,突然有一种见到父亲的感觉。她真的好想扑进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他说:&ldo;都成大姑娘了。和你妈长得一个模样。&rdo;

方梦白说:&ldo;我要是像你一样高大就好了。&rdo;

方梦白和白长山肩并着肩,两人共一把雨伞,在寒雨中走向车站。白长山说,刚接到你的电报,我真有点不敢相信是真的,激动得两个晚上没睡好觉。方梦白说,你才两个晚上没睡好觉,我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白长山感觉她话中有话,便问,是不是发生了啥事?她说,是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大喜事。听说是喜事,白长山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继而猜测到底是什么事。结婚是不可能的,她才二十岁,还不到婚龄。招工?恐怕轮不到她。当兵?差得更远。她说,我告诉你,我考上大学了。

听了这话,白长山突然停下来。方梦白看着他,问道,白叔叔,你怎么了?他说,我太高兴了。大概是人老了吧,一高兴全身就发软,腿抬不起来了。方梦白挽住了他的手臂,对他说,白叔叔,等我大学毕业了,就是国家干部了,以后我要好好孝敬你,就当你是我的爸爸一样。

白长山突然落下泪来,长长地叹了一声,说,可惜,你妈没能见到这一天。她如果活到现在,不知会高兴成啥模样。

方梦白一时语塞。妈妈反复叮嘱过,不要将她还活着的事告诉他,她担心言多必失,不敢接这个话题,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说,白叔叔,慕芷姐姐和慕衿姐姐还有慕汉弟弟参加高考没有?白长山叹了一声,说,他们哪有你这么聪明?慕芷连报名的勇气都没有,慕衿和慕汉倒是考了,连中专线都没够。方梦白说,不要紧,叫他们加紧复习,明年再考嘛。

十一年前她住过的那间房子更残破了,倒是比她第一次见到时干净整洁了许多。为了迎接她的到来,白长山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过,而且换了新床单,添了新用具。进入房间,她在床上坐下来,白长山坐在她面前的凳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怪难为情的,说,白叔叔,我是不是长变了?白长山显然走神了,听了她的话,身子震了一下,回过神来,说,是啊是啊,变了,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孩子。没想到,一转眼,都上大学了。告诉叔叔,这些年,你都是咋过来的?

方梦白一阵紧张。有关的话题,他在给自己的信中几乎次次都问,而她从未回答过,因为她根本无法回答。现在当了他的面,再也无法回避这个话题。而妈妈不让她说出真相,她只好现编了。她说,我一个人过来的。白长山说,你一个人过?你的继父呢?他不管你?方梦白的嘴撇了一下,一种声音从鼻子里吐出,说,他?不是他,我妈不会那样惨。他带着一帮人在我家开会,商量造反的事,还伪造中央文革小组的文件,被抓起来判了刑。白长山一下子呆了,眼泪哗啦啦流了出来。他说,这么说,这些年,你一直是一个人?她嗯了一声。他说,可是,我寄给你的钱,你一分都没有用,你哪来的钱生活?

最难的问题来了。方梦白想到自己曾帮卢叔叔的母亲摆茶摊,便说,我每天放了学就摆茶摊,一分钱一杯。白长山说,卖茶能赚几个钱?怎么够你生活?方梦白一想,完蛋了,漏洞出来了,卢奶奶整天摆茶摊,一天也就收入三两角钱,自己说是放学后摆摊,那点收入,怎么可能够自己生活?她不得不继续往下编,说,有时,我也去捡点废品卖。白长山说,一个月能吃上一次肉吗?她说,妈妈的同事,有时会送我一些东西。他说,孩子,你过得这么苦,那些钱你为啥不用呢?你让叔叔心疼死了。她笑着说,我现在不是很好吗?

白长山请了假,带方梦白去沙坪岛公园游玩。沙坪岛是松花江上的一处三角洲,在当地名声很大,早已经成为白河人消夏去暑的好去处。而实际上,岛上大量都是荒地,建筑非常少,即使是公园,也没有太多的景点。方梦白一心记着母亲以及自己入学的事,兴致也就不是太高。白长山却是兴致勃勃,一个劲地对她说,上次你们来,你妈不肯出来,没有带她到沙坪岛上看一看,想起来就后悔。方梦白说,其实,当时她根本不可能出门。白长山问为什么,她说,不久前,她被红卫兵批斗了,剃了阴阳头,所以才一直不肯取下帽子,也不敢在外面走,担心红卫兵会取下她的帽子。

听了这话,白长山愣了半天。方梦白担心他会沿着这个话题往下问,指着不远处的江说,那就是松花江吧?白长山说,是啊,所以,白河和宁昌有一个相同的别名,叫江城。方梦白不希望他回到那个话题,尽量让他说些别的话。她说,听妈妈说,你曾经去过宁昌?那是什么时候?他说,他参加了第四野战军解放宁昌的战斗。原先以为,白崇禧会在宁昌打一场大仗,四野做了充分的准备。结果,宁昌外围打了几场小仗,白崇禧带着军队向南跑了。白长山在宁昌驻扎的时间并不长,那段日子,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汽车上,驾驶着汽车,运送着武器弹药到处跑。

尽管方梦白一直避免这个问题,到了晚上,白长山还是将这个问题摆在了她的面前。从松花江返回城里,在餐厅吃过晚饭,两人一起回到她的住处。白长山坐在她的面前,以极快的速度抽完了两支烟,然后单刀直入问她,梦白,告诉我,你妈是咋死的?方梦白的心猛一紧,这一刻终于来了。

她说:&ldo;被造反派整死的。&rdo;

他说:&ldo;我知道。我是想让你告诉我详细情况,只要是你知道的,我都想知道。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我,好吗?&rdo;

无路可退,她只好胡编乱造。她说,一九六七年,他们那里武斗闹得很厉害,打死了很多人。后来组建革委会,彭陵野原来的一个手下为了自保,把彭陵野伪造中央文革小组来信的事报告了。这件事被定为反革命案件,我妈也被抓了起来。过了几天,造反派来了两个人,见了面就问我,你是方子衿的女儿吗?我说是。他们说,你妈让我们来带你去见她。我说,我妈在哪里?他们说,等一下你就可以见到了,跟我们走。

接下来的讲述,全都是她临场发挥,现编的。有关见到尸体的细节,她说不出来,只好将那个夏天在街上见到一个死人的情况说了。那个人是一个女人,也不知是怎么死的,弃尸街头,身上卷着一床破糙席。很多人围着看,竟然没有人收尸。到了下午,也不知怎么搞的,破糙席完全掀开了,尸体竟然是浑身赤裸的。身上伤痕累累,难以找到完整的好皮肤。有人说她是走资派,被造反派打死的。也有人反对,说看上去她只不过十几岁,哪里可能是走资派?方梦白忘了以前信中曾说过是在母亲被关押的地方见到母亲尸体的。那封信是母亲说一句她写一句,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她自己也没太用心。将这个故事编出来后,她才意识到,如果白长山问仔细一些,事情一定会穿帮。

白长山根本就没有推敲她所讲事情的真实性。那个年代,荒唐的事情太多,更荒唐千百倍的都有,因此,他或许对此深信不疑。想到方子衿死时竟然暴尸街头,他悲从中来。方梦白正在讲述的时候,感觉白长山的神情有异,便拿眼看他。他坐在凳子上,头微微向上仰着,嘴张开。看情形,就像是想打一个大大的喷嚏,却又半天打不出来。方梦白全身一紧,似乎在帮着他使劲。过了几十秒钟,突然一声惊天震地的长号。不是喷嚏,而是哭声。白长山忍不住,大哭出来。他原本是坐在凳子上的,哭了几声,身子一软,整个人从凳子上溜下来,坐到了地上。他双手抓着衣领,哭着说,妹子,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害了你。

方梦白的心,被他的哭声紧紧地揪住了。从他的哭声中,她感受到了他对母亲的爱深入到了自己的骨髓,即使是这么多年过去,这种爱还没有丝毫消失。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一个经历了血与火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可他现在流了,那只是因为这泪在他心中压抑太久。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她的哭和母亲是否死了无关,只是哭他们的这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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