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春节,方梦白要返回农场,方子衿送她去车站。人到中年的方子衿,可能真是老了,方梦白坐在汽车上,方子衿站在下面,啰啰唆唆地交代一大堆。方梦白说,妈,我都知道了,我在那里很好,那里是农场,不是农村,比韩伯伯的农场还大,条件还好。而且靠近宁昌市,坐公共汽车很快就可以进入市内。方子衿说,有时间去看看陆伯伯,手脚放勤快点,多帮他做点事。方梦白说,我每次去,他都要请我去馆子里吃饭,我都有些怕了。方子衿又说,你再找陆伯伯打听一下周爷爷的消息,如果有了他的消息,立即写信告诉我。方梦白说,我不是对你说过吗?陆伯伯说了,周爷爷应该还在宁昌,只是暂时不知关在哪里。过段时间应该会有消息的。
方子衿还要说话,身边突然有人兴奋地叫道,子衿,真是你呀。方子衿转身一看,愣住了,站在面前的,是彭陵野。
彭陵野穿着一件黑色的大棉袄,脸上像涂了一层黑漆似的,黑得泛着一层釉光。他瘦了,瘦得有点皮包骨。他右肩挎着一只泛白的军用书包,左手抠着一个被窝卷,让被窝卷搭在背上,里面卷着的是几件衣服。方子衿颇有些奇怪,他不是被判了十五年吗?怎么现在就出来了?
还没容她作出反应,车上的女儿已经怒声呵斥起来:&ldo;你离我妈远点。彭陵野,我警告你,你如果再骚扰我妈,我饶不了你。&rdo;
彭陵野看着方梦白,眼里闪出邪邪的笑,说:&ldo;哟,梦白呀,都长这么漂亮啦?换个地方,我都认不出来了。&rdo;
方梦白对母亲说:&ldo;妈,你快回去吧。别理这个王八蛋。&rdo;
彭陵野的脸色一变,说:&ldo;你怎么说话的?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继父吧。&rdo;
方梦白说:&ldo;你是条狗。&rdo;
彭陵野伸手拉了拉方子衿的衣袖,说:&ldo;你看看,这是你的女儿。&rdo;
方梦白立即大叫:&ldo;混蛋,别动我妈!&rdo;
方子衿白了彭陵野一眼,向一旁让开。彭陵野立即跟过去。方梦白想挤下汽车来帮母亲,可车上塞满了人,连车顶上也坐了很多人,她努力了半天都难以挪动一步。方梦白急得在车上大喊:&ldo;妈,那个混蛋如果欺负你,你找卢叔叔去。&rdo;她的话音未落,汽车已经启动。方子衿看着汽车玩杂技一般驶出车站大院,掉头向外走。
彭陵野仍然跟着她,对她说:&ldo;子衿,你怎么不理我了?&lso;四人帮&rso;被粉碎了,我平反了。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我要和你复婚。&rdo;
方子衿心中一跳。他平反了?如果他能平反,那么,自己不也应该平反吗?
她往家里走,彭陵野始终跟着她,在她耳边说了许多讨好的话。对于他所说的一切,她只当没听见。对于他这个人,她也只当不存在。走到家门口,打开门,跨进去。彭陵野跟在她后面想往里走。她站在门前,大喝一声,站住。彭陵野嬉皮笑脸地说,到家了,怎么不让我进门?方子衿突然发作了,顺手操起门边的铁锹,抡起来照着他的腿扫过去。他跳了一下,轻巧地让过了这一击,口中叫道,搞么鬼?谋杀亲夫呀。话音刚落,方子衿的第二次攻击又到了。他这才意识到她是来真的,转身逃到了门外。方子衿怒气未消,追赶到门外,抡着铁锹一次又一次挥向他。彭陵野小丑一般跳着叫着,终于是逃走了。
方子衿停下来,拄着铁锹站在那里,胸脯急剧起伏着。她大声朝着他逃去的背影喊道:&ldo;畜生,我告诉你,我女儿长大了,也不在身边了。我再也不怕你了。你如果再出现在我的家门口,我打断你的狗腿。&rdo;
这句话并没有吓倒彭陵野,他还是不断来骚扰她。不过不再是白天来,而是晚上,她睡下之后跑来敲他的窗子。方子衿原想,自己不理他,他会知趣地离开吧。可他完全是个疯子无赖,一直不停地敲,不停地说着一些疯言疯言。方子衿忍无可忍,从床上翻身起来,披了件衣服,端起床下的痰盂,拉开窗子,照着窗外的人影泼过去。
她以为彭陵野会逃走,没料到在她将窗户重新关上之前,他用手撑住窗台,跳了进来,然后带着满身的尿臊扑向她,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方子衿情急,挣扎了几下,见无法挣脱,便抓住他的手腕,猛地咬下去。彭陵野惨叫一声,松开了她。事发突然,方子衿手里还抓着那只痰盂。她舍不得松手,怕痰盂掉到地上摔坏了,毕竟是好几块钱的家什。此时,痰盂倒是成了她的武器,她挥起痰盂,向彭陵野砸过去。她下手的时候很重,带着这些年积郁的所有恨意怒意和苦难。痰盂落在彭陵野头上时,他惨叫了一声,然后开始反抗,伸手抓住方子衿握痰盂的手,猛力推了她一把。方子衿站立不稳,倒在地上。彭陵野趁此扑上来,将她按住,开始撕她的衣服。方子衿拼命挣扎,可自己劲太小,根本挣不脱。她冷静下来,知道这样根本无法摆脱他,便停止了动作。彭陵野以为她放弃反抗了,大为得意,几下撕开了她的前襟,抓住了她的胸,兴奋得嗷嗷叫。可他得意过早,方子衿猛地抓住了他的男根,用劲一捏,彭陵野便惨叫了一声。方子衿趁机用劲将他掀下床,自己也翻身而起,顺手抓起桌上的玻璃煤油灯,向他砸下去。彭陵野的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再次惨叫一声。他大概也意识到,这个女人以死相搏,正在发泄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仇恨,搞不好会被她打死。他不敢停留,迅速爬起来,向门口逃去。方子衿已经狂怒,疯狂地追赶着他打,直到他拉开门闩,消失在夜幕之中,她还不解气,大声地说:&ldo;你这个畜生,下次再敢来,我杀了你。&rdo;
第二天晚上,方子衿带了些礼物来到卢瑞国家。卢瑞国还没有回来,他的妻子林秋梅将她迎进去,客套一番,让她坐下。县革委会成立时,卢瑞国进入了县革委会办公室担任普通干部,后来又被提升为副主任,不久和县一中的女教师林秋梅结婚,从此成为灵远新生代的代表人物。差不多在他进入革委会的同时,方子衿被戴上了坏分子帽子。从那时起,她再也没有找过他。倒是林秋梅,她和卢瑞国的婚事是方子衿牵线的,怀孕生孩子,没有少找过方子衿。
林秋梅给方子衿倒了一杯茶,说,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方子衿说,我来找瑞国问点事。我听说,我们那批人是因为反&ldo;四人帮&rdo;才被迫害的,可以纠正,你听说过这事吗?林秋梅说,以前一些案子,只要能够证明是受了&ldo;四人帮&rdo;的迫害,都可以提出重审。这件事我听说了,具体情况,我还不是太清楚,等他回来,问问他,看他有么办法。
正说着,卢瑞国回来了。进门看到方子衿,显得非常高兴,说,姐,我正要去找你,你倒自己来了。林秋梅说,是不是有么喜事要告诉姐?卢瑞国说,你别说,最近喜事还真不少。第一件,这是绝密,你们知道就行了,杜伟峰就要回来了。方子衿有些不明白,说他不一直都在灵远吗?卢瑞国说,我是指他要回县里了。十一大马上要召开了,革委会可能要撤销,五套班子要恢复。在这之前,杜伟峰回来,你们想,意味着什么?方子衿想,无论意味着什么,恢复工作总比蹲在五七干校强百倍。林秋梅快人快语,说,是县委书记还是县长?卢瑞国说,我想二者必居其一。林秋梅一听,喜表于情,说太好了,说不定我们也要熬到头了。她说这话自然有她的道理,杜伟峰最困难的时候,是卢瑞国带人将他从造反派手中抢走藏起来,如果不是他,杜伟峰可能早被造反派打死了。
卢瑞国接着说,我听说,十一大将会有一大批老干部复出,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林秋梅说,你莫管意味不意味了。姐难得来一次,你也不问问她来找你做么事的?卢瑞国说,让我来猜猜,一定是为了落实政策的事,对吧?林秋梅说,你每天为别人办事也办了,自己的姐,你倒是不放在心上。卢瑞国说,我怎么没放在心上?刚开始的时候我就问过了,他们答应过我,一定要留意。前几天,我又问过,他们说,那段时间判了很多,都是公开宣判的,好几批。可是,这些判决都没有经过法院,只是革委会那么一宣布,大部分只有判决书没有档案。姐,我正要让秋梅去约你来,想问问你,当年处理你应该有一个判决书给你的,你能不能找到?
方子衿说,哪有判决书?当时只是在万人大会上宣读的,说是戴上坏分子帽子,交给群众监督改造什么的。从那以后,只要有批斗会,肯定就少不了我。从来就没有人给我看过什么文件。
听了她的话,卢瑞国搔了搔头,不说话了。林秋梅说,这到底是么回事?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卢瑞国说,这事还真的难办了。按正常程序,判决时,革委会应该有一份档案,个人档案里也应该有副本,那是由革委会交给人事局的,再就是给本人一份。有关同志已经查过你的档案,根本没有这份文件。人事局也没有。林秋梅说,真是见鬼了,难道那东西自己长腿跑了?卢瑞国说,当时很乱,革委会临时成立,那些人根本不懂这些程序,所以只是那么宣布了一下,很可能没有正式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