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长山看着方子衿,眼眸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方子衿仅仅一瞥之后,读懂了一切。他不想离开她,甚至不愿想到除了她之外,他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份牵累。他希望能够忘记这一切,至少是她在白河的这段时间,将这一切忘记。她开始心软,其实她也希望这短暂的日子属于她和他,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可她说不出来。他有自己的婚姻,她也有自己的婚姻,她无法跨越那道婚姻的堤坝,让自己无所顾忌地拥抱爱情。
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面前铺满的荆棘,知道这一段旅程虽然很短,却需要付出毕生的挣扎。他说,那我晚上再来,随即转身向外走去。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走向门前,看着他弯腰跨出门槛。她想对他说,哥,别走,我需要你。她用上牙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她知道,只要牙齿稍稍一松,那句话便会从口中溜出来。方梦白见白长山要走,说,叔叔,你不是住在这里吗?刚刚跨出门的白长山听了这话,停下来,转过身,先看了一眼方子衿,再看着方梦白,说,这里只有一张床,睡不下呀。方梦白做了个手势说,你睡这边妈妈睡这边,我睡中间。我睡觉好乖,不动的。白长山再一次抬眼看方子衿。方子衿的脸像朝霞一般,已经通红。她说,梦白,叔叔有事呢。
方子衿将门窗打开,尽可能通风,以便将室内的霉味以及樟脑味吹散一些。她往地上洒了水,将地仔仔细细地扫过,又将房间里所有的家什擦了一遍又一遍。将所有这一切做完,太阳光已经在小院里彻底退却了,夜幕正在远处往这里急赶。女儿已经几次催她说自己饿了,要吃东西了。她却置之不理,一再催着她洗澡,说你都几天没洗过澡了,身上都发臭了。快洗了澡,我好洗衣服。女儿不肯让步,说你身上才臭呢,差点熏死我了。方梦白虽然和母亲斗嘴,还是听话地脱光了衣服,站进大木盆里。她的脚刚刚踏进水里,立即惊叫一声哎呀好烫,迅速抽脚而出。方子衿嗔道,乱说,这是冷水,怎么会烫?方梦白煞有介事地说,是真的烫,不信你试试。方子衿伸手去水里试了一下,才知道原因了。这水不知怎么回事,冰凉刺骨。孩子猛然间进去,只觉得刺激,没有找准那是冰还是烫的感觉。才十月天气,她不知道自来水何以会如此冰凉,不敢让女儿进水里洗,只好替女儿搓澡。接着又打来水,闩了门,脱下衣服,擦自己的身子。她将毛巾在水里搓了又搓,拧干,在身上擦。由于多天不洗澡,毛巾搓过的皮肤,痒得难受。很想钻进水里,涂上香皂,痛痛快快地洗一番。可水太凉,她试了两次,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
擦过身子,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拿出剩下的包子递给女儿。这包子是在北京时白长山买的,有了好几天时间,早已经干了,像只圆圆的卵石,硬硬的,在嘴里嚼的时候,可以嚼出满嘴的白粉末出来。此时,嘴仿佛不是嘴,而是石磨的眼儿,细细的粉从磨眼里飘飘洒洒地扬落。方梦白看了一眼包子,咕哝说又是包子,我吃怕了。方子衿说,你吃不吃,不吃你今晚就饿着。方梦白无奈,接过包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顿时有一串白粉飘落,白粉上还夹杂着方梦白的眼泪。方子衿见了,只当没看到。她心里认定,白长山今晚肯定会来陪她们,他们三人正好在一起好好吃一餐饭。可直等到现在,白长山也没有出现,或许是被他妻子缠住了。毕竟这么多天没见了,不让他出门,也是人之常情吧。想到这里,她心里酸酸的,拿起刚换下的衣服,放在木盆里洗,整个人被沮丧弥漫着。
白长山就在这时跨进门来。房间里灯很暗,白长山出现在门口时,方子衿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肩上扛着一大堆东西。方子衿连忙在盆里洗了洗手,站起身,伸手扶着他肩上的大袋子,帮他放下来。那袋子鼓鼓囊囊的,可真沉。方子衿闻到他身上那股浓浓而且发酸的汗臭味,竟然有点心旌摇曳。再看他的衣服,还是刚才离去的那一套,根本就没有换。
方子衿问:&ldo;你没有回家?&rdo;
白长山说:&ldo;我弄了些煤和米来。我来生炉子,烧水给你们洗。&rdo;
方子衿说:&ldo;我们已经洗过了。你还没吃晚饭吧?&rdo;
白长山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ldo;你洗过了?用凉水?我们这里的凉水不能洗的,水管埋得太深,温度很低。&rdo;
方子衿说:&ldo;难怪这么凉。&rdo;她拿出包子,递给他说,&ldo;先凑合一下吧。&rdo;
两人坐下来吃包子,彼此相望着,谁也不说话。方梦白偎在白长山的怀里,淘气地说,叔叔,你身上好臭哟。方子衿制止道,梦白,别乱说。方梦白说,我说的是真话嘛。方子衿说,虽然没有热水,我还是接点凉水,你先擦一下吧。不待白长山回答,方梦白跳起来说,我去接水,提着桶去了隔壁的公用厨房。白长山说,梦白你放下,叔叔自己去厨房洗就行了。
白长山和方子衿仍然在啃那些冷包子。他看了一眼方子衿,说,对不起,这满身的臭味,一定熏坏你了。方子衿想到了余珊瑶说农场的男女好久不洗澡的事,温柔地一低头,羞赧地说,不会,谁没有过出门在外的时候?过了片刻,又说,我能理解的,你们打仗的时候,一定比这个还长时间。白长山说,你不提起,我倒不注意这件事了。那时候,一心只顾着打仗,哪里想到这些?几个月不洗澡是常有的事,一个部队,没一个人身上没有虱子的。方子衿一惊,说,那怎么办?不是痒死了?白长山说,仗打完了,遇到好天气,大家伙就坐下来,脱下棉衣,翻开褶fèng捉虱子。那情形,想起来就好笑,满坡都是人,干部战士,没一个例外,全都光着膀子埋头苦干。方子衿吃了一惊,说,女兵也有吗?她们怎么办?白长山说,我们是汽车部队,没有女兵。不过,听说有女兵的部队,是给女兵分一块山坡,由她们派人站岗。
包子吃完了,白长山去厨房冲澡,方子衿又坐到木盆前洗衣服。她原想让白长山将衣服脱下来自己一起洗了,转而一想,他就这一身衣服呢,洗了就没穿的了。白长山洗完澡回到屋里,搬条凳子坐在方子衿面前。方子衿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和他说话。方梦白再一次坐到了他的腿上,缠着要他讲打仗故事。在火车上,白长山给她讲过不少打仗的故事,她听起了瘾,只要有机会就缠他。白长山于是给她讲解放海南岛,说自己开着汽车追着敌人跑。方梦白说,那些敌人怕你吗?白长山说,是啊,他们怕得要死。方梦白又问,他们手里没枪吗?白长山说有枪。她再问,有枪他们为什么还怕?白长山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有些人只要手中有枪,便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干。可也有人,即使抓住了枪杆子,一样还是怕。是啊,他们为什么会怕?他说不出来。回答不出,只好不答,继续往下讲。好在她被故事情节吸引,早将刚才的问题忘了。
故事没有讲完,她已经睡去。方子衿要把她抱到床上去,白长山说,让她睡沉一点,不然她会醒过来。方子衿不再坚持,坐下来继续洗衣服。白长山说,现在到家了,你怎么还不把帽子取下来?她没法回答这一问题,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问他,你怎么不回家看看?难道不想你的孩子?白长山说,我和他们天天见面。言下之意,方子衿心里清楚,他们相恋相许了十几年,才有这么一次见面的机会。
方子衿洗完衣服,晾好,夜已经很深。两人面临同一个问题,那就是白长山的去留。白长山想留下来,这一点方子衿清楚。可方子衿毕竟是妇人,深知这是不道德的,是在犯罪。社会对于这类男女关系视为洪水猛兽,事情一旦传出,她将身败名裂。而自己苦恋他十多年,能够和他共有一夕之欢,已经不再是挥之不去的少年情怀,而是埋藏已久的夙愿。她想还愿,却又摆脱不了脑中的顾忌。内心深处的斗争,如火如荼。白长山想主动提出,却没有勇气捅破这一层薄纸,几次想问她,我能不能留下来?话到嘴边,整个人先已经软了,竟然没有力气将这简单的一句话吐出。
沉默的时间愈久,气氛愈尴尬。方子衿无话找话,问他:&ldo;你家离这里远吗?&rdo;
白长山见沉默终于被打破,如释重负,说:&ldo;从这里到我家,要转一趟车。&rdo;
方子衿说:&ldo;太晚了汽车会不会收班了?&rdo;她希望他说,是啊,已经收班了。如果真是这样,她便会说那怎么办?无论他怎样答,她都没有理由再让他走。她会说,不如打个地铺,凑合一晚算了。只要他留下来,后面的事便自然而然了。
不料他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要赶他走,说:&ldo;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rdo;
方子衿突然感到绝望,却又不便表露,只好说:&ldo;那我送你。&rdo;
事情到了这种程度,白长山不好不走,只得起身,说:&ldo;不用送,我自己走就行。&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