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我变化很大吧。&rdo;她却自自然然地说,挽起我的胳膊。
&ldo;后来你嫁给了谁?&rdo;我问她。
&ldo;喏。&rdo;她下巴一抬示意那边角落,一个穿着拉链夹克的男人朝我举了举杯,光线不好,我看不清那是不是相熟的面孔。她又补充道,&ldo;你见过的,在科研所上班的那个。普通人。&rdo;她不知为什么要强调出普通人这几个字,显得有些为难,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而这么说着让她的脸上平添出一种明明熟悉却又陌生的神态,大概我并没有见过她长成大人以后的样子。
而提起科研所,我才略略想起这个男人的相貌。以前自然是在咖啡馆里打过几次照面,但是比起露露其他的追求者来说,他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被记住的地方,跟马路上走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多大的区别。只知道是在国营单位吃铁饭碗的男人,赚的钱非常少,又是与父母住在一起。露露在失恋的时候与他短暂交往过一两个月,尽管时间那么短,却已经几次三番地提起过结婚的事。这位男人的家里早早为他在近郊准备好了婚房,她有回与我们说起这些,微微大叫着说,那以后不是得坐火车才能来咖啡馆了么。说完我们都大笑,我们都觉得照她的性情会找个有钱人结婚,全然没有把这些事情当真。
但现在想来她的神色多少是有几分认真的,她对我们辩解说,她与我们不同,她家里人现在还住在小镇上呢,镇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成排成排的洗头店。每次过年回家也没有直通的火车,得转两趟大巴才能到。她强调说感情对我们来说是锦上添花的事,对她来说却只是基本的温饱。
那会儿她刚刚做完毕业设计,还没有找到工作。她念的是舞美,其实她做的那件衣服已经被通知说上不了毕业大秀了,但她每天还是在咖啡馆里对着珠片缝缝补补。结果到了毕业秀的那天,她呆坐在咖啡馆里磨蹭到开场,才叫我陪她一起去看。我们摸黑入场,所有座位都已经坐满了,于是就干脆在过道里席地坐下。空调开得很冷,我的肚子都要被冷风吹得疼起来。舞台上则是刺目的聚光灯,把上面的人都照成白晃晃的纸片。她抬着头,问我说,你觉得那些衣服好看么。问完也不看我,原本就不是真的要寻求这样的答案。
&ldo;我婚礼的时候,微微正好在外地出差,只有胖子来了。&rdo;她说,天色有些暗,咖啡馆的灯还没有来得及亮起来,我很难判断她脸上的神情。
&ldo;很抱歉,那天的事。&rdo;我说。
&ldo;没关系,我知道你向来都是喜欢逃避的。&rdo;
&ldo;嗯。&rdo;我点点头,不吱声。
&ldo;我倒是没有什么,真的,你看我向来粗枝大叶,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但现在毕竟不是我们在咖啡馆认识的那个年纪,别人会因为你的这些举动而受到伤害的。&rdo;
&ldo;嗯。&rdo;
&ldo;我真的一点不怪你,但是你别总是不把自己的生活当做生活来过。说到底,这样过和那样过到底有多大区别呢。不是么。&rdo;她这么说,我觉得像在听一个陌生人讲话,大概是因为我们之间从未如此认真地说话。我们认识的时候太早了,那会儿还不需要认真说话,也没有后悔可言。而我们说完这些,就像是把该叙的旧都叙完了,于是也像其他人一样,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我不时地望望窗外,知道自己是在等待什么。却也知道故人们都不再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连同旧日时光。
然后我去外面坐了一会儿,天一路冷下去,我想胖子从没有真的打算过在外面搭两把取暖伞,能坐在外面抽烟的好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这么想着的时候胖子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他本该在这儿招待客人,却来晚了,而且来了以后还不直接进去,倒是一屁股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ldo;怎么不进去?&rdo;我问他。
&ldo;累。&rdo;他说,&ldo;见着里面的人也都觉得烦。&rdo;
&ldo;不是你张罗着办这个追思会的么,我看里面的人倒是真的不上心。&rdo;
&ldo;我哪还有这样的善心,为了保罗这点事儿可把我折腾坏了。咖啡馆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等到这回房租到期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否还要再把合同续上。所以这不是想着,店里囤着的那些酒能卖掉一些是一些么。好多单麦芽的威士忌当时也是托了人从国外带进来的呢。&rdo;
&ldo;保罗先生的后事算是结束了?&rdo;
&ldo;可不是么,我把他的骨灰盒都抱回家了。&rdo;
&ldo;你打算就守着他的骨灰过日子了?&rdo;
&ldo;放屁。这些天不都阴雨连绵的么,等天好了,我得找个日子把他的骨灰撒进苏州河里。他妹妹走的时候,连句屁话都没有留下来,更别提钱了。&rdo;
&ldo;其实这么多年,你每天见到他,都多过见自己的家里人了。&rdo;
&ldo;可不是么。我对咖啡馆算是用心,但就算是这样,到现在还是要保不住。&rdo;他狠叹一口气。
这会儿天暗下来,只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而已,对面那间被拆掉了的电影院已经彻底换了模样。原本宽阔的门面被反光玻璃墙取代,旁边竖起桃红色的霓虹灯,显出里面的神秘莫测,全没有留下半分过往的痕迹。门口代客泊车的牌子下站着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毫不掩饰的刚进去准备开工的小姐。过了一会儿,胖子朝一个卷着大波浪的女孩子努努嘴说:&ldo;那个叫露露。&rdo;
&ldo;你怎么连名字都知道。&rdo;
&ldo;有时候她开工前会来我们这儿买杯咖啡,说比他们里面的好喝。有天她给我看一个短消息,问我懂不懂英文。我一看,一定是哪个傻逼香港人发来的,就是说想她咯。issyouuch。她让我教给她怎么念,走的时候都还念念有词的。&rdo;说罢,那个女孩转身朝我们这儿挥挥手,虽然化着很浓的妆,还是看得出来年轻动人。
&ldo;长得好像舒淇。&rdo;我叹。
&ldo;那脸蛋,明明是年轻时的胡慧中。&rdo;胖子咂咂嘴。
&ldo;她的年纪,都不会知道胡慧中是谁。&rdo;
&ldo;每天晚上都有傻逼从里面被抬出来,在路边哭,大叫大嚷的。好孤独。&rdo;他说,我们安静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是在说谁。然后他掐灭香烟,收拾收拾情绪扭身往卷帘门里钻过去。我能想像他半途就已经在脸上堆起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容。只是一会儿他又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来说,&ldo;生日快乐啊!三十而立了!&rdo;
&ldo;去你的。&rdo;我笑着说,朝他摆摆手。
我最后一次像模像样的生日是在咖啡馆过的,那是五年前,我与微微都是二十五岁。正是想尽各种办法要热闹的年纪,任何一个人的生日和各种纪念日都会被当成节日来过。大家提前两天开始准备。胖子烤了整只蓝莓芝士蛋糕,特地留了巧克力酱,让我自己在蛋糕上写字。也有并不算亲近的熟客得知是店里的女孩要过生日以后,跑去隔壁的服装店里买了条红裙子送我。虽然过了傍晚就打烊,但来不及准备那么多人的晚饭,所以干脆一圈或相熟或不相熟的人围坐在一起吃了火锅。我们也没有真正像样的锅子,就用店里煮意面的电磁炉和两只大小不一的锅子凑合了。食物没有准备得多么充分,啤酒却是敞开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