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发质与我相像,又卷又硬。年轻时她烫着一头卷发,那时我们还蜗居在老屋里,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她都对着面破破烂烂的镜子把刘海吹得高高耸起。平日里我与爸爸去她上班的工厂附近接她,也能看到她骑自行车潇洒地迎面而来,连衣裙裙摆飘飘,刘海都被风吹得往一边倒去。我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剪了短发,从此几乎再也没有往头发上花过什么心思。这些年来,她对衣物也逐渐失去了兴致,稍微尖一些的皮鞋她穿着脚痛,所以家里多是那些笨拙的圆头厚底鞋。我送过她很昂贵的皮包,她嫌弃那包是真皮的,太贵重,一直搁置不用。最常拎着的却反倒是我大学里买给她的一只人造革包,拎手几乎裂开。她有自己执拗的审美,条条框框,颇多限制,我常常觉得无从下手,根本不知道怎么令她满意。
她的头发差不多两三星期前刚刚染过,若是平常日子,这些刚刚生长出来的零星白发并不会太让她烦恼,但是今天晚上是我表妹的婚礼。她那几个姐妹生的都是女儿,如今这位年纪最小的表妹也终于出嫁了。她难免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对她来说,之前的过关斩将我都表现不错,虽然读的不是最好的大学,却也是一流学校里的三流专业。没想到人生到这个节骨眼上简直一败涂地。
我们本来对今晚的事都避而不提,假装相安无事,彼此彬彬有礼,企图蒙混过关。但是此刻两个人被局限在拥挤的卫生间里,她坐在张小凳子上,我站在马桶与浴缸间的空隙里,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更不用说面前还有一整面擦得锃亮的镜子,尽管我们谁都不往镜子里看,却都觉得有必要开口说些什么。
&ldo;我今天帮你洗了裤子。&rdo;她先说,抬眼从镜子里扫了我一眼。
&ldo;哦。&rdo;我不由紧张起来。
&ldo;你口袋里的打火机是用来做什么的?&rdo;她尽量问得不动声色。
&ldo;难得会抽烟。&rdo;我迟疑了一会儿说,竟然一个谎话都编不出来。
&ldo;你现在常抽烟么?&rdo;她问。
&ldo;不是。只有最近都有些心烦意乱的。&rdo;我说。
&ldo;住在家里竟然让你那么难过。&rdo;她叹了口气。
&ldo;不是这样。&rdo;我想要辩解,却不知怎么地张口结舌。
&ldo;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rdo;
&ldo;找好房子,然后重新找个工作。&rdo;
&ldo;冷血。&rdo;她说。
&ldo;什么?&rdo;我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
&ldo;冷血。&rdo;她重复了一遍,这回我听清楚了,我的手抖了一下,一抹染发膏掉在她的肩膀上,幸好那儿盖着块毛巾。
&ldo;妈,头别动来动去的。&rdo;我说,心想,她所想表达的或许并不完全是那个意思。
我想起几年前,我还在念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周末回家,我看到她躺在沙发上,她的脸色苍白,身体陷在沙发垫子里,薄得像片纸。见我回来,她勉强睁开眼睛,用很轻的声音与我说话,说晚上没有力气做晚饭了,叫我自己拿些钱去外面吃。我非常害怕,以为她得了很严重的病,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于是我木讷地跑进房间,找出一条毯子来,给她盖上。
我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她闭着眼睛,但是我知道她没有睡着。我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我很久都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她。岁月其实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重的痕迹,她的皮肤有些松弛,但依然白皙,能够看见眼眶周围细细的青色血管。她的眼球在转动,眉头锁在一起,像是承受着非常大的痛苦。然后她睁开眼睛,对我说她刚刚去医院取环了。我有些吃惊她为什么竟然会一个人去,没有叫上我爸爸,也没有叫上我。我问她疼么。她说非常疼,比生孩子的时候更疼,放了那么多年,连着肉的,能够想像么。
这是我记忆中惟一一次她与我谈起与性有关的事情,也可能是在我成年之后,我们俩之间最亲密的一次交谈。可是也就是这样了,我们并没有再把这个对话继续下去,却都因为这样的亲密而感到害羞起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同时我想她可能已经不再做爱了,那时她已经过完了五十岁的生日,她还是会定期去超市里买卫生巾,却只是为我准备的。我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我想问她如果不再做爱是不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而反过来,没有欲望的人生是不是也会少些烦恼。但是当然我从来没有能够把这些话说出来,对她来说,这些话显得太不恰当了。
后来我跟阿乔提起这些,他说他的父母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分床睡了。因为他的父亲常年被失眠困扰,必须独自睡一间房。当时我们俩走在路上,我告诉他我无法想像以后要与他分开睡,哪怕是上了年纪,我甚至无法想像我们不再做爱。现在想来真好笑,我竟然在为这样不着边际的将来而忧心忡忡。然后他告诉我说,可是生活不就是这样的么,睡不睡在一起并不是最重要的,甚至爱情都不是最重要的。我完全不能理解,我几乎要在马路上为了这个与他争执起来。我记得他气恼地说,为什么所有理所当然的事情你都不能理解。当时的我们总是争吵不休,明明穷途末路,却谁都不肯放手。而现在想起,我才觉得或许他是对的,他就是这样想的,世界的正常运转方式也就是这样的。
所以我是个冷血的人么,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确实常常觉得自己铁石心肠,可是难道不是与她一样,这只是因为不知道如何表达爱么。也正是因为这种笨拙,一旦碰见个可以让自己放下防备的人,就不免表达得歇斯底里起来。不管怎么做,对其他人来说,都是过分和不被理解的。
她叹了口气,我继续用手上的小梳子把染发膏往她的头发上抹去,我总觉得这个颜色黑得有些过分,有时候沾到她额角的头皮,擦也擦不干净,心里就更加难过。
&ldo;我也一直在想,现在你还有什么地方是值得我们骄傲的。&rdo;她说。
&ldo;嗯。&rdo;我说,我甚至想说声对不起,可是为什么呢。
所幸这时候最后一抹染发膏也用完了,她的头发又变成一种不真实的黑色。我脱去手套,走出卫生间,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在里面开着水龙头洗头,我瞥见她挂在椅背上的衣服,是她打算晚上参加婚礼时穿的,米色的真丝裤子和开衫。这些都是她多年前买的了,平时都熨烫妥帖地挂在衣橱里,只有隆重的场合才会拿出来穿一穿。虽然显得有些过时,散发着股樟脑丸的味道,却也算得上是体面。只不过此刻看起来,过分隆重,倒像是战服。我一直以为自己多少是理解她的,现在才知道我根本无法想像她的伤心。所以只好别转过头去。
等到我俩都把自己收拾妥帖,差不多也到了该出门的时间。她死气沉沉的黑头发耷拉着,但所有的情绪都已经被收拾起来,此刻又是平常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样。不常见到我的门卫打招呼说:&ldo;哟,女儿回来了。母女俩长得一模一样。&rdo;我们俩点点头,笑笑,都不是那种能够随便与人寒暄起来的性格,就有些尴尬,并肩快走了两步。我本来想要喊辆车,她却坚持说家门口的公交就能够直接到,反正还没有到下班的高峰时间,我便也懒得与她争执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