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隅的魂魄已经游离出躯壳,他很想喝口水,离上次喝水还是在六个小时前,极小的一口。
他用了快两分钟才看清面前自己的字迹,那篇《猫》,他毕生写的唯一一篇文章,漂亮的瘦金体,横折弯钩,一笔就是一刀。
当年他写《猫》,难得怀一腔热忱,写了一篇有关希望的文章。那时候仗已打完,所有人翘首以盼,引颈而观,等待着一个新世界的诞生。那时候生活刚有了点光风霁月的味道,仿佛所有苦难都已过去,再也不用慌张。也许是因为这样,让他一个追求现实的人,也写出关于希望的文章。他希望那只猫能永远地活下去,走下去,在所有人的善意下,不知疲惫地存活于这世间。
屁话。
方无隅突然笑了一声,把那几页薄薄的纸撕得粉碎,两个审讯员抓着他的手,都没抵过他的力量。直到他脸上挨了一拳,才终于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醒来时方无隅已经在监狱里,云城地方不大,只有一所监狱,建在郊外,四周是连片的防风林,高墙上的铁丝网纵横交错,把远方天空切割成块状。他没和孟希声关在一起,对方也不可能把他们关在一起,但他知道孟希声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透过牢房窗户,只能看到高墙耸立,视线连防风林的树冠都触及不到。
方无隅挨着墙,因为几天几夜的审讯而体力透支,只能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眼巴巴地望着外面的天空。
一个星期后,方无隅也被拖上了批。斗台,之后就是不厌其烦地审讯,坐牢,批。斗,轮番轰炸之下,方无隅终于彻底放弃不再辩解,甚至开始破罐破摔地和审讯人员对着干。他那条舌头,翻江倒海,神仙都能被他气死,遑论对面几个小年轻。
对方说不过他,便私下对他用些残酷的手段。方无隅该软的时候就软,扛不过刑罚时就说自己全招了,在供状上乱写一气,得些喘息的时间。他是虚心接受,下次重蹈覆辙。
到年底,方无隅在牢里已经过了三个多月,和孟希声一面也没见到。文宣队搞了次年终审会,把一众“反动人员”全扔上了批。斗台。
一颗颗头颅低垂,顾司令发表演讲,除四旧、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坚持无产阶级文化。这么多年他早已不带兵,倒是把带兵的架势用在了表演上,讲得唾沫横飞,气势惊人。
方无隅也没心力去笑,他在满地的脑袋瓜里找孟希声。
孟希声很好找,跪得最笔直的那个就是他。他眼睛无神无光,几月不见,人又瘦了一圈,脖子上的锁骨支棱着,仿佛能戳出皮肉。他脸上没太多的表情,空荡荡的,像丧失很多悲喜。可他还是像方无隅第一次在批。斗台上看见他时那样,不愿意把头低着。
方无隅因为这个发现,高兴到难过。在批。斗会进行到一半,气氛越来越热烈的时候,方无隅趁机叫他,他看到孟希声轻轻扭了一下头,大概他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方无隅不想让他失望,于是第二次他用力喊出他的名字,孟希声惊疑又困惑,几乎要站起来找他。
那便是两人在之后的几年里唯一一次的见面,隔着五米多的距离,以及鼎沸的人潮,一个看到了对方,一个听到了对方,就像眼睛和耳朵,无法触摸彼此,内在却是共通的。
转到来年,方无隅在牢里终于见到一个熟人。
他的科室主任,竟然也被关了进来,就睡在了他的上铺。对方进来之后每天一言不发,连方无隅都无法让他说句话,他像失掉魂魄,残余的生命力苦苦挣扎。方无隅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想来他失去的一定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主任先后被带出去了两次,第二次晚上被放回来之后,他在床上躺到天明,终于再没有睁眼。
方无隅见过死亡,随军那三年,见的太多了。除了自己和孟希声的生死外,其他人并不足以将他触动,他冷静地救回一条条性命,也冷静地看着一条条性命转瞬即逝。直到这天早晨,他仰头看向自己的上铺时,觉得一口气突然噎在了胸口,无法上行。
主任是失血过多而死,手腕经脉破损,血浸透了被褥。牢房里没有任何可供伤害自己的器物,打碎玻璃窗会引起其他人注意。他受伤的手腕一片血肉模糊,在尸体被抬出去之前,方无隅一直盯着那个地方看。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咬伤,他是自己用牙齿咬在手腕上,把自己咬死的。
这是方无隅见过最诡异的自杀方式,这辈子他也没见过这样的死法。
人都是爱惜自己的,当感知到疼痛的时候就会停下。方无隅想不通,他咬自己的时候不疼么,为什么还能一口口像野兽一样把自己的经脉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