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隅一落地便引起了一个日本兵的注意,对方转头呵斥,抬枪瞄准。这一连串的动作之间,方无隅已经拖着那条伤腿跑到了那堵墙下。在他四肢并用挂上墙缘的时候,响起了第一枪。黑夜成了他的保护色,让这一枪落空。方无隅那条伤腿变得奇疼无比,一切突然变成了卡带的慢镜头,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好几个日本兵冲过来,拿枪对准他,他使劲抬起那条伤腿,终于用它踩上了高墙,一颗子弹呼啸着从他脑袋旁边穿过,嵌入墙壁。
方无隅从墙上翻了过去。
他开始奔跑,剧烈的动作扯开了伤口,血从他的腿上流下来。
方无隅在南京城四通八达的大街小巷里逃命,他在南京城住了几年,还从来不知道这些七拐八绕的巷子居然有这么多。
此时此刻,方无隅知道了那些流传在安全区的恐惧都是真的,他看到一路铺过巷子口的尸体,被烧成断壁残垣的建筑,路灯竟还亮着,尘土腥气,满目疮痍。
方无隅跑不动了,倒并非因为体力,而是因为恶心作呕,以及恐惧。
他终于怕了,在横七竖八的尸体里寸步难行,饥饿感和呕吐感双重夹击,让方无隅几乎要晕倒。
模模糊糊之间,似乎是有人呼喊救命,方无隅看到一间屋子里,一个日本兵正在施暴。他想抬起双脚赶紧逃走,可莫名其妙的,他撞开了门,把左轮里最后一发子弹送进了这个日本兵的胸膛。
杀完人,方无隅转身就走。结果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头贴大地摔个正着,晕了个不省人事。
没多久,他被一双手拖出了门槛。对方力气显然很小,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拖出十来米远。这一枪惊动了附近的日本兵,那双手的主人把方无隅和自己一起藏在死尸堆里,在方无隅身边瑟瑟发抖。过来巡查的日本兵气急败坏,在附近转了半天,没找到凶手,拿刺枪在尸堆里戳了几下,一路骂骂咧咧地过去了。
这人继续拖着方无隅这个救命恩人前行,非常锲而不舍,拖出百十来米便停下来歇一歇,观察四下有没有日本兵。
方无隅被这人拖得背上的衣服都磨出个大洞,总算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被折腾醒了。
对方手里居然有几块饼干,喂到方无隅面前,方无隅狼吞虎咽地塞进嘴巴。清醒之后,他看到面前这个他莫名其妙救下的人大概才十来岁,梳着马尾,脸蛋儿清秀地昂着。
她说自己是偷偷溜出来找亲人的,医生严禁他们出来,可她惦记家里的姐姐和父亲,没想到家门都被炮火炸掉了,亲人尸骨无存,她一悲伤,便忍不住哭了起来,结果引来了日本兵。
方无隅一边腹诽竟还有这么蠢的人,自己活生生把敌人给哭来的,真是蠢得难以描述,一边又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问:“医生?”
小姑娘点点头:“安德烈医生,就在一间诊所里。”她指向日出东方的位置,回头告诉方无隅,“很多人躲在那里。”
方无隅眼睛里冒出了亮光。
“带我去。”他说。
第18章帝王州
安德烈医生的诊所与颐和路毗邻,差着百十来米。
方无隅靠这小丫头带路,看到了诊所门口被倒下来的电线杆砸歪了半个招牌,白色窗帘全部拉上,显得故意要和街上烧得一片焦黑的凄惨景象形成对比似的。
这熊孩子拔腿便要往门口跑,方无隅提着她的衣领给拎了回来,把敌人的位置指给她看。
诊所斜对面的大楼上有两个日本兵,露出了一丁点军绿的背影。熊孩子对他的视力叹服不已,乖乖地不敢再轻举妄动。她闲来无聊,便指着诊所招牌上那一小枚鲜红印戳,来考验方无隅的视力是不是真的那么好,问他能不能看清是什么形状。
这丫头不止蠢,神经还粗,差点没死在日本人枪口下,逃了这一路,居然还有心情和方无隅玩游戏。而方无隅也真的眯眼去看了,可见什么样的人救什么样的人,这一大一小是神经病碰见了神经病,大家都是病友。
方无隅看清之后便明白了为什么一整条街的店面全被砸了个稀烂,只有这家诊所幸免。
凭借方无隅极佳的视力,他看到那是一枚纳粹党旗卐的标志。
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盼到那两个日本兵离开。他们走后,就见诊所的窗帘被人掀开一角,有个高大金发的男人伫立在窗前。
“安德烈医生!”熊孩子低呼。
安德烈医生是个德国人,来中国五年了。平常不止行医,还布道,在教堂当神父。他极高,大概有一米九,虎背熊腰,留着一头卷曲浓密的金发,宛如雄狮般魁梧,形象上颇为惊人。不过他举止行为彬彬有礼,显然受过良好家教。方无隅猜想他在德国应该是出生于贵族家庭,远渡重洋也需要不菲的资费,何况他还能开得起这家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