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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页(第1页)

至于方无隅,他是闹得最凶的那个。

刚到南京那会儿,方无隅死活要回云城去,被方云深一巴掌打得嘴角流血。从小到大,方云深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至于方老爷,小时候他还追着方无隅打,可方无隅腿脚快人机灵,方老爷跑不过这小兔崽子,长大以后,方老爷老了,方无隅十七郎当岁的青春少年,方老爷早不是他对手。

方无隅顶着怒火到底还算敬重他哥,没顶撞回去。方云深派了人监视他一举一动,不允许他再胡闹。

可方无隅是什么人,岂是你让他不胡闹他就真的会安分的人。方无隅被他哥派来的跟屁虫跟了半个月,没把人搞个半死就算给他哥留的脸面,最后寻到机会故技重施,一闷棍把人敲晕了事,带上几件换洗衣物,当天便订了一张回云城的火车票,跳上了列车。

然而在坐完一天一夜的火车重新抵达云城后,他竟未找到孟希声。

金大班的班主告诉方无隅,七天前孟希声收到家乡来信,似乎是家中有变,让他尽快还乡。孟希声同爷爷商议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完行囊,拜别了班主,乘上火车离开了云城。至于归期,孟希声未定,也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方无隅完全呆住了,紧紧抓着班主的衣袖,哑声问:“他去了哪儿?是北平吗?”

班主看到他瞬间雪白的面孔,惊讶地摇摇头。

孟希声其实并非北平人,家乡灾荒,他一岁半就被父亲爷爷抱着颠沛流离,途径多地,辗转去到北平。没人知道他根蒂何处,中国那么大,尤其现在乱世烟云,到哪里去找一个人。

方无隅回到火车站,在候车长椅上从早坐到晚,列车一波波地停靠,一波波地启程,来去之间不知送走多少人,又归来多少人。直到晚上,方无隅摇摇晃晃地起身,行尸走肉般到出票口买了一张回南京的票。

临发车前,报童斜背麻布单肩包在走廊里吆喝,“华北事变!华北事变!”对面座位上两个穿长衫的老学究低声交流“去岁我还在上海淘到一本朝花社的柔石先生在世时所写的诗集绝本,也不知多少遍地读起先生的诗《血在沸》,却还是激动又热泪盈眶,也难怪鲁迅先生说柔石死后,他失掉很好的朋友,中国也失掉很好的青年。”恰巧报童一路高喊着“华北事变”打他们身边而过,七八岁的稚子喊着国难宛如奏着高歌,另一个学究闻之悲怆,冷笑道:“倭寇未除,四海难清,可恨柔石先生没有马革裹尸,竟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他们——”同伴急忙捂住他嘴,吓得仿佛有人在看他们,却只见到对面一个十七八的少年出神地坐着,少年穿一身西服,倚靠在软卧里,仿佛三魂七魄都掉了一半,眼睛空荡荡的,不知在想什么。

列车里议国事的,聊家常的,谁手里的雪茄味飘出,弥漫半个车厢,带孩子的女人用方言骂着,同男人吵起来,管理员过来劝架,又路过几个参军的青年,背着包裹,那样年轻,那样英俊,叫人看到他们身上的军绿制服时都偃息了声量。

这是1935年,深春的南方,阳光极好,四面八方,到时是喧嚣的气息。而方无隅仿佛屏蔽掉了一切,像和别人不在同一个时间空间。他觉得心里缺了一块,被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孟希声带走了,再也不能补全。

方无隅悄无声息地走了,方云深到处找他,谁知他悄无声息地又回来了,却没把魂儿带回来。

南京城繁华,并非一个云城能比,方无隅是个爱热闹的,换做从前,他早把南京玩儿得翻过来。方云深见他情绪不对,口头宽慰无效,便抽了空拉他去逛南京城散心。

两人走遍繁华地带,最后坐进一家茶围里喝茶。

外面暮色四合,临江的茶围外水色潋滟,一大片火烧云烫着了半边天幕。茶围内烟味比茶香还浓,雅间里传来打牌声,似乎是一人通杀,赢到现在,围观者啧啧称奇。方云深拉着方无隅去凑热闹,方无隅没看几分钟,闹了头疼,要回家睡觉。

“不就是失恋了,做什么天天像个游魂儿似的,一张脸摆得像家里死了人一样,多触霉头。”七姨太埋怨道,“我们家是逃难,不是游玩,他还想带着一个小戏子白养着他,还是个男戏子!真是没人伦的东西!”

哐啷从二楼掉下个宝石蓝的坠子,晶莹剔透的坠头裂开两半。这是前几天方老爷才买给七姨太的外国货,七姨太爱不释手,都舍不得戴。

方无隅丢完坠子双手插兜,流里流气地下了楼,也不顾扑上来要和他拼命的七娘,把人甩在地上之后,径自便出了门。

他去了那家茶围,点一杯浓茶,给自己提点些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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