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屏住呼吸走到屋檐下,看见炮弹掉落的远方灰烟漫卷,火光冲天。方无隅当即色变,血液冰冷地跑了出去。
火光从城南亮起,方家就坐落在城南最好的一块地段里。
孟希声眼睁睁地看着他瞬间就跑没了影儿,他心绪慌乱地往厅堂里疾走,抓起不久前班主才买来的崭新电话机,拨通了云城医院,请他们去城南救援。放下听筒时他发觉自己手在抖。
这一夜云城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像变相的爆竹烟花,过了趟毕生难忘的年。
方无隅冲回家的时候,看见大半条街陷入火窟地府,一片连着一片地烧。炮弹倒没掉在方家,却因为刮的风向不好,居然就这么烧过了半条街,然后烧进了方家墙垣,于是一成群的人喊打仗了打仗了,另一群的人喊救火救火。
风助火势,很快方家的雕梁画栋就被烧得满目赤红,方无隅不顾人劝阻,像一柄利剑扎进了方家大门,在浓烟中穿行。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他哥的院落,却已经完全无法冲进去。
方云深所住院落离火头最近,第一时间就被烧成了焦炭。
方无隅觉得心脏抽紧,脑袋缺氧,身体僵硬又冰冷。
在这紧要关头,他居然很不着调地想起了一件年少旧事——
十一二岁时方无隅看了几本堪舆风水的杂书,抱着个比他头还大的罗盘装模作样地在方家到处走了一圈。到他爹的院子里,神神道道地说这处撞了“黄泉曜煞”,到他几个后妈的院子就说犯了“羊刃禄堂”,到他哥那儿,又说这院落是“尖角冲射”,犯了“尖角煞”即“火煞”,总之全家走完,把大家吓个半死,阖府上下没一处好地方,而这该死的熊孩子为着把所有人都吓到了而笑瓢了嘴。
这回忆来得太不是时候,天下太平时说话自可百无禁忌,大祸临头却发现原来是一语成谶。
方无隅不信命,也不信什么风水,烧了方云深的院落,不代表方云深就在里面。今晚的流水席本来要开到天亮的,他哥作为东道主,要陪他爹忙前忙后地张罗,不可能有空回屋睡觉。方无隅智商回归,懊恼自己太急,竟然连这都没有想到。
对,他哥一定不在院子里。
方家太大,烟尘又阻碍了视线,光源直接掉了几个度,方无隅手上又没照明物,满目慌乱之中,找个人不易。方无隅抓住人便喊,我哥呢,大少爷呢,谁看见他了?!问到第四个人时,那人气喘吁吁地说老爷没事,已经在外面了。方无隅大骂,谁他妈问你老爷,我问我哥呢?!
火越烧越大,仿佛天上刮的不是风,是油,城外的仗打成什么样了没人知道,光是这火就足够耗掉几车的悲喜。方老爹死命地叫人去救火,最后亲自上阵。七房姨太太出来了四个,抱在一起痛哭。方家还算好,只是被火势波及,没什么伤亡。大半条街外,那个被炮弹炸平的地方才叫惨烈,地面熏得漆黑,尸体横七竖八,没死成的也被炸得缺胳膊少腿,哀鸿一片。
按理说,方家的流水席开到炮弹掉下来后,宾主们在看到大火蔓延时,已经四散逃逸了,他哥不可能还待在宅子里不出来。
可的确没人看见方云深出来,无论前门后门,都不见方云深踪影。
方无隅一边跑,身上的温度一边掉,突然,他停下,偏了点头,驻足聆听。
大概是聚精会神之下,他耳力惊人,听到了什么,赶紧加快了脚步。
又喊了一声大哥,这一次,风里传来的回应清晰了很多,对方在叫救命,是他哥的声音。
方无隅一阵惊喜,穿过一条短窄的小径,发现这里是他四娘的院落,屋子的门窗都被大火殃及,屋里是他哥和他四娘,两个人哭喊着叫救命。
方无隅脱下外套扑火,好不容易踹开了大门,拽起他哥就跑,他哥赶紧去拽四姨太。
三人安然无恙地逃到宅子外,四姨太吓得面无人色,抱住方云深不放。
方老爷看到四姨太出来了,丢下水桶,赶来关心他未出世的儿子。四姨太回转了一点心神,喉咙一酸,劫后余生地大哭了起来。
清点人数后,就少了一个六姨太,五分钟以后,也从后门被人救出来了。
一大家子整整齐齐地码在方家宅院外,哭的哭,喊的喊,一场流水席办出了火光滔天。
灭火队在半个小时后终于接上了水源,天明之前,终于耗尽心力地扑灭了这场大火。医院的救护人员早在灭火队来之前就开始进出火场,求救电话接了很多通,其实接完第一通孟希声打过去的之后,他们就派出了救护车。
几小时后天明,云层里的一丝亮光洒了下来,就压在方家那块几个月前被雷劈掉的飞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