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了那把椅子,站起身来。
那只装糖果的瓶子搁在她手边,她拿起它,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那块蓝得发青的玻璃越来越厚,越来越重,最后已经听不清她的声音。
她用口型无声地说:
“……我不再拖累你了,父亲。”
那只瓶子坠落在地,弹跳几下,没了踪影。她把手贴在了玻璃上,好像想要写出未竟的词句。在那一瞬间,玻璃似乎完成了一次极快的收缩:从中间开始萎缩,而周围则扭曲变形,成为千万片碎块。
屋顶似乎一并碎裂而开,天光倾泻而下,在橙黄色的光蒙蒙的碎片里,每一个蓝色的莘西娅都自成一个小小的影子。他看见自己也成了一个影子,穿过玻璃的碎块,他终于碰到了她。他的影子蜷曲下来,而她的则越来越矮,越来越小,直到变为成年人膝盖偏上一点的高度。他跪坐=下来,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另一手绕过她瘦削的后背,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房间里也没了光亮,一同消失的还有两人的影子。
黑暗里,玻璃上的字迹开始脱落,在虚空里孤独地盘旋。
年轻的父亲和女儿在最后的交汇中留下暗淡不清的碎片:
对不起。
我爱你。
永远爱你。
……
你能帮助我吗?
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离开新墙,然后到哪里去?
不得好死。
我想要重新得到一个机会。我想要重新得到一个机会。我想要……
“再次感谢您对于我们电视台的支持。现在我们看下一个读者来信:【我最近在以冷湾文学作为研究课题,有幸以……女士的作品作为参考读物之一。我对乔伊这个人物很感兴趣,前期我无法理解、甚至非常厌恶他。这个人那么优柔寡断,那么懦弱,又免不了无穷无尽的左思右想。我没有想到他才是除女主角以外唯一被“赦免”的人。我想知道您作为作者对于这个角色如何理解,又为何选择了这样的人物形象和他的结局?】”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场景。程姜怔怔地听着。
“这是我以冷湾□□时期的经历写成的自传小说。所有人物都有原型,包括乔伊……是我开始写作的启蒙者,也能算作我少女时期的监护人。”
蓝眼睛的女人坐在摄像机前,欧洲人的面孔,双眼直视镜头。
“我们的相遇是在小说里忠实反映的。我和我母亲的关系让我拒绝了跟她一起离开S区,于是她一走了之。乔伊当时五十岁左右,和大多数冷湾人一样,他一生不幸。早年丧女,孑然一人,晚年精神失常,甚至陷入半疯癫。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他只能“算是”我的监护人,因为这是我的一面之词,而他当时其实已经丧失了这方面的认知。”
“现在他也在看你的自传发布会吗?”主持人问。
“没有,和书中的结局不同,他已经在二十年前去世了。我只是期望用文字来弥补一点遗憾。关于他和我的关系,其实并不同于小说里人物的弥补心理,他是真的……他到死可能都分不清我和……对不起。”
他们暂停片刻。
“……他相信是自己一手导致了他女儿的死亡,这是他永远也无法释怀的事情,他认为自己永远无法赎罪,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人”,没有值得被记住的部分,死后注定被所有人遗忘。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分清楚周围的人,也无法分清楚时间。我在小说里尽量复述了□□时期的事实……发生在那个时期的事情很难说清楚,实际上就算是他没有在短暂的清醒状态中站出来,我也不一定真会被炸死在新墙里,但现在讨论这种可能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同样没有资格探讨他是否以此做出了赎罪,但尽管这部作品旨在反应冷湾□□时期的血腥、麻木和伤痛,我无意写一本绝望之书。我想通过他虚构的生还和在冷湾自我解放后接受的精神治疗表达一种希望,□□上的和精神上的都有,关于一个本质软弱的人如何从麻木不仁转向自我救赎,关于冷湾最出名的“重生格言”投射到现实虽然那么难,但也并非全无可能——”
女人抬起头来,那一刻程姜看清了他的脸。
曾经是扎着两个辫子的冷湾少女,伏在他的窗栏杆上,背后是S区的旧景。
“我看见你跟那个女人说话了。”
“我妈妈?”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跟她走?”
“是她先不要我的。”
她面孔模糊的,变化莫测。
“可以帮帮我吗?”她的影子闪一下,又出现了。
“帮什么?”
她咬着指甲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