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安地把脸埋在枕头里,在半睡半醒之间不断辗转,每一条思绪都被放到无限大。他可以更加严酷地要求自己,他可以把备考前每天的学习时间翻倍。他肯定能考过的。
他现在为什么要躺在这儿胡思乱想地浪费时间?
程姜感觉自己是一场拔河比赛里的道具绳,前后一边是“疲惫”,一边是“恐惧”。他只是个道具而已,没有自己的偏颇喜好,也无法左右战局。他只知道比赛得马上结束,在天亮之前。可是天快亮了。周围没人有渡过类似的难熬夜晚的经验,没人能帮助他,因为他只认识一个失眠过的人。
她也无法帮助他:她先他一步死了。
*
“爸爸?”他感觉莘西娅在拉他的裤脚。
程姜低下头去,看见她两只手扒着桌子站在那里看着他,两条辫子在脑后支棱着,像只没长大的小喷火龙。
“你想要什么,蓝眼睛?”
“讲个故事。”她说。
但程姜讲不出什么故事。他试着从头脑中搜刮出一点什么东西来,但他只翻来覆去地想他刚刚在做的一篇翻译练习。“气候变化已不是单纯的环境保护问题——”
“这会儿不行,宝贝。你……”
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站在桌子下面的莘西娅突然不见了。程姜发现自己蹲在客厅里,用红色的马克笔在白瓷砖地板上画了一个圆圈,平视着坐在地上的小女孩说:
“你看到那个圈了吗?”
她顺从地扭过头去。
“对,就是这个圈。我需要去外面工作,这期间你可以尽可能待在这个圈里吗?”
她无神的大眼睛眨了眨,一言不发,但他知道她听懂了。可是她什么时候已经这么大了?
她管他叫什么?她什么时候用“爸爸”这个词叫过他?
“真乖。”程姜说。他出门的时候她微微转过头来盯着他,眼睛里蓝幽幽的颜色突然间被放到最大。他觉得自己被拉进一片雾茫茫的天空中,一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他听见重物摩擦过水泥地的声音,撞击声,女人的尖叫声,随后是后知后觉的钝痛。他听见一个扭曲的,漂浮着的声音在连绵的回声中不断重复:
“你看到那个圈了吗?”
“你看到那个圈了吗?”
“你看到那个圈了吗?”
“你还好吗,先生?”最后终于有一个像是真人的声音问,大概是刚刚尖叫的那个女人。
程姜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已经碎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胸口抵在偏向一边的自行车笼头上,一条腿蜷曲起来压在安全栏杆之间,在阵痛散去之前他一动也不能动。等视野渐渐清晰些后,他首先看见儿童座已经碎开了,安全带散着。他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自行车终于失去了控制歪向一边,他感觉远处的树飞快向下歪斜,有什么东西打在他的侧脸上。他动了动手指,发现有一些看不清脸的人在从上往下看着他,声音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
“程玥。”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口气压在嗓子里,“我女儿……我女儿呢?”
“别激动。”有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架起来,其中一个是戴着红袖章的老大爷。“你自己一个人骑车来着,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这时候程姜终于回过神来,莘西娅不在这里。她现在大概正好好地坐在小小班的地毯上一边玩一边等他来接。
他这才觉得自己又能正常呼吸了。
“谢谢,”他低声说,疼痛已经散到了可以忍受的地步,他便自己堪堪站稳了。“谢谢你们,我没什么大事。”
“你可得注意点儿,小伙子。”刚刚那个大爷说,“幸好你只是撞上安全栏杆,要是撞上汽车和行人你就麻烦大了。”
“是啊。”刚刚尖叫的女人附和,“刚才可真吓人。”
他刚刚发生小事故的自行车道这会儿没什么人,因此并没有造成拥堵的问题。程姜谢过了他们,把碎掉的儿童座位解下来扔在就近的垃圾箱里,推着车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最后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了。他本意只是想休息一会儿,但他一坐下就发现自己腿软得厉害。
他想:如果莘西娅刚刚坐在自行车上……
她毫无疑问会被从碎裂的儿童座间隙甩出去,掉到机动车的大路上。孩子的骨骼是脆弱的,也许她会就此被摔断一条胳膊,一条腿,或者整个脊背;如果有一辆车正好开过来,它会因为来不及刹车而碾过她,就在被卡在栏杆之间的程姜自己眼前。
他的手机塞在包里,仍然保存完好。他把它拿出来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十五分。他正常情况下每天六点二十左右到达莘西娅的教室接她,但现在他站都站不起来,肯定要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