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治二年,新年伊始,汉军夜袭原州,大破蛮军,斩首数万,俘虏鞑柘将帅官吏、王公贵族三十余人。
二月,淮南三军收复相州。
三月底,七路大军势如破竹,会师于京畿南端的涿州。不久后,由傅深牵头,七军将领齐聚一堂,商讨如何分兵北进,收复京城。
在这个过程中,各路节度使也都或明或暗地试探过傅深的口风。京城之战已在眉睫,但打完仗之后他们这些人该何去何从,是继续割据一方,还是交还兵权、归顺朝廷,当个闲散勋贵?节度使们虽然都默认自己是在为朝廷打仗,可谁也不想白干活,更不愿意成为被拆的桥,被杀的驴。
前车之鉴太多,他们对朝廷信任有限,这时候倒是傅深这个率先起兵勤王的领头羊更有号召力。
四月中旬,大军部署已定,鞑柘二族及渤海国的使者越过金陵朝廷,直接到城外求见北燕主帅,再度提出议和。
使者承诺三族将从京城退兵,退回关外,双方以长城为界,互不相犯,并要求大周每岁增给三族岁币,另许其每年冬春入关牧马。
四月十八,七军将领共登京郊黄金台,与鞑柘使者在此会面。
这一次,没有朝臣,没有帝王,只有一群踏着鲜血和白骨杀上京城的将军,与野心不死的来使当面对峙。
和谈当然是谈崩了,哪怕开战,汉军也是稳占上风,完全没有必要答应使者这种看似退让、实则得寸进尺的条件。傅深把人全叫过来也不是为了和谈,他从青沙隘遇伏受伤后就隐约萌生的想法,此刻正要迈出第一步。
长治二年,四月十八,这一天注定要永留青史。
由天复军使严宵寒主笔,北燕铁骑统帅傅深、淮南节度使岳长风、襄州节度使王士奇、荆楚节度使岑弘方、随州节度使方杲、江南新军主帅赵希诚联名,共上《请立新法增开延英殿折》。
此折又称“黄金台折”,为七军将领集议而成,共列有十二专条。
第一,驱逐蛮夷,收复京师,兴复周室。
第二,不割地,不纳岁,不和亲。
第三,南北一统后,各军归于中央,各地方节度使仍持其“自立自保”之权。
第四,请增延英殿议事之席,许每地选派文武各一臣入殿,四境驻军派二武臣入殿,参预国事。
第五,请开北境边贸商路,派专人保护。
……
第十二,请立新法,颁行天下,使内外一体遵照,以裨治理,垂范后世。
这道折子在江南朝廷引起轩然大波,几乎触怒了所有文臣,一时间骂声不绝,什么“拥兵自重”“弄权误国”都是轻的,更有许多老臣在宫门前排着队准备以死相谏,就怕皇上一旦答应了,国将不国,天下永无宁日。
然而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竟将这份惊世骇俗的奏折的内容传抄了出去,这下民间也跟着乱套了,名义上拥护江南朝廷的几个节度使也开始私下交通联络,显然是对折子上所提的内容动了心。
比起激烈反对的朝臣,民间对此事的议论却不全然是批驳。自京城兵败后,怀抱收复中原、一统南北之志的人不在少数。磨难带来反思,当强盛王朝的美梦被蛮人铁蹄踏碎,皇室在南方建立了风雨飘摇的小朝廷,却无力召集大军北伐,全靠傅深登高一呼,各地节度使出兵,国家才有了复兴之望。很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对“朝廷”和“君父”产生了怀疑。
天下动荡之时,往往是新思想新学派百家争鸣的时刻,其中虽不乏异端邪说,但也时有振聋发聩之声。正是借着这股东风,匡山派异军突起,尤其以希贤先生曾广的“天下为公说”最为盛行。
傅深当年看了他的文存,感觉这位老先生年纪虽大,心却很野,怀揣着一口吃成个胖子的美好愿望。匡山派学说在当时看来纯粹是荒诞不经之谈,就算放到现在,依然显得很“冲”,然而透过文字,老先生潜藏于内里的某些期望,却与傅深所想微妙地不谋而合了。
黄金台集议之前,严宵寒曾问过傅深他到底想做什么。是黄袍加身,由他自己来做个明君;还是手握重权,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
傅深的回答十分简短,只有四个字,但也十分惊世骇俗。
“天下共治。”
他早已不再相信贤君明主,更没打算取而代之。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规律束缚着一代又一代的英雄枭雄,盛衰兴替,自有定数。傅深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了这种“天道”,却无法言明。那天无意中翻阅《雪梅庵文存》时,却被其中一句话点破迷障,心中朦胧的念头终于凝聚成型——
“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私。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