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守延脚边也被扔了一个,他往后一跳,叫喊声盖过了鞭炮声。
周围的人立即安静了下来。那个叫做满贺的人由蹲变坐,低头捂着脚踝,指缝间一片艳红。
扔鞭炮的孩子随即放声大哭。
一个戴深紫色旧绒冒的妇女拨开人群,一把冲到满贺面前,扯着他的衣袖拽开了他的手,往他腿上的伤口扫了一眼,抬头只手叉腰,斜斜地睨着那个正在呜咽的小孩,破口大骂:“哪个没长眼睛的往我家满贺身上扔东西?往满贺身上扔怎么不往别人身上扔?有爹生没娘养,光学会欺负傻子了是不?”
孩子的妈妈暗地里呸了一声。
妇女嘁地一笑:“有胆扔还没种认呢,有手扔还有嘴哭,浑身样样都全,光把脸扔地上了不是?他哭得倒响,手和嘴样样不缺,放个炮白搭进去我满贺一条腿!”
有人插嘴劝道:“行了,满贺妈,赶紧把满贺送医院去吧,满贺这会儿还疼着呢。”
妇女却只是笑,像所有骂街时的粗妇一样,笑容讽刺泼辣又粗鄙:“送个医院,哪来的钱?别人不给,我还能觍着脸上去要?这年头也不是谁都敢拿了炮仗往别人身上放,也不是谁都丢得起一张脸。”
孩子的爸爸难堪地掏出钱夹,抽出里面整百的红钞,勉强赔笑道:“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还请陈婶多包涵。一点小钱,给满贺买点东西吃,不够再找我要,别客气。”
妇人从鼻尖挤出一个冷哼,漫不经心地接过钱,往指间吐了点唾沫,慢悠悠地点了一遍,又把钱举起对着日光,一张一张地验着真假。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再对满贺多看一眼。南方的冬天阴雨连绵,无尽的雨水把地面泡软泡烂,再泡进几片脏红的鞭炮屑,呛鼻的火药味就在雨水的浸泡下漫进泥土中,挥之不去。
满贺就坐在一样一片又冰又凉的地面上,下裤满是软烂的湿泥。他的裤脚松松垮垮地卷上来,外一层发白的蓝色牛仔裤,里一层起了球旧棉裤,旧血已在皲裂的皮肤上凝固,新血仍在从皮肤下缓缓涌出。
满贺把上卷的裤脚退下,掩住伤口,又微微抬起眼,把目光在周围人的脚边一点点、一点点地挪动。挪到陆守延时,不知道为什么就胶在了他身上。目光像只小甲虫一样,顺着陆守延的裤腿爬进了他眼睛里。
陆守延似乎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他迅速回过神来,犹豫着往后退了半步。小甲虫立刻从他眼睛里掉了下去。
妇女这时验好了钱,回身抓住满贺的领子往上提了提,又一松手,调头往家里走。满贺沉默不语地跟在她身后。
孩子还在一抽一嗒地哽咽,孩子的妈妈被哭声搅得心烦意乱,抬手往孩子背上拍了一掌:“兔崽子,你还有脸哭,看看你干的好事!”
“行了,”孩子的爸爸点着烟吸了一口,“大过年的,你们都给我消停会儿。”
孩子的妈妈心有不甘地朝着妇女离去的方向狠啐一口:“不知道哪个才是有娘生没爹养的东西。”
陆守延随口对陆妈妈问道:“那个是谁?”
“什么那个人?”陆妈妈皱着眉撇了陆守延一眼,像是明知故问。
“就是那个被鞭炮炸伤的人。”
“还能是谁?不过是村里人。”陆妈妈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农村过年办一场饭席总是要好几个小时,这时早已过了饭店点,菜却还在锅里该炖的炖该煮的煮。陆守延总不好意思跟那些个孩子一样先讨个鸡腿啃着吃,只好抽出一包坐车时没吃完的饼干,一边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一边往嘴里塞几块饼干垫垫肚子。
这个偏远的小村庄远没有他想象中的山清水秀,各家各户都盖起了灰灰矮矮的楼房,又在自家院子前铺了水泥,绿意被脏灰的建筑切割得散落零星。
陆守延在一间平房前站住脚,等着一只母鸡领着一群毛茸茸圆滚滚黄乎乎的小鸡仔咕叽咕叽地从他面前走过去。陆守延也是无聊,就追着小鸡仔多看了两眼。母鸡被陆守延这么一赶,带着小鸡仔一转身躲到了一排灰砖之后。陆守延也跟着一转,两道小甲虫又飞进了他的眼睛里。
陆守延停住脚步,一时间不知道对着个仅见过一面的傻子,究竟该不该打招呼。
陆守延见他攥着饼干的手往怀里缩了缩,并不怎么抬头,只向上瞪着眼珠,警惕地打量着他。
陆守延干脆蹲了下来,把自己和他放到同一个高度上。他指了指自己,说:“还认得我吗?”
陆守延根本没指望他记得,结果满贺却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陆守延一笑,开始逗起他:“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