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华景,火树自燃,舞袖的佳人在台阁上款款展颜,她唱着,“百年三万六千夜,愿长如今夜——”
婉转清亮的歌声伴随细密的鼓点舒展,头顶悬挂万千花灯绰绰摇曳,灯下的人被映得风姿尽显。
身着黑衣的少年伸手拨了拨货摊前悬挂的一盏小灯,橘红色的光衬得他面部柔和,微微上瞧的眼里盛着醉人的光彩。
张不浊眨了眨眼低下头,刚才那绝色的一幕却一直停留在头脑里。
“张兄。”
李烟重在张不浊面前挥了挥手欲唤他回神,正要收回却被他一把抓住,指尖被一点点握住了,他感到了张不浊略低的体温,还有稍显粗糙的布条触感。
“怎么了?”
“……公子,您的手有些凉。”
他笑笑没有说话,明明是张不浊的手更凉,也不知这人怎么睁眼说瞎话,不过他也没有反驳,就静静看着他,看进他的眼底——被灯火映衬着的幽黑眼底。
比他预想的要快,张不浊几乎是立马就放开了他,微凉的风仍在指尖盘旋。而头顶的虎灯、兔灯一个个减少。
李烟重指着一处灯谜【长安一片月】问张不浊,“打一字。”
“胀。公子,您这太简单了。”张不浊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看着小皇帝的面容,手下越握越紧。“公子……您长高了。”
以往,他都是抬头看那坐在高位之上的人,看他被帝王冠冕上的玉藻串珠遮住的模糊面容,或是跪身下去悄悄抬眼的那一瞥透入眼底的身影,可他现在看着自己身前的人,不用抬头就能看到他的侧脸。
他见李烟重伸手比划了一下,从他的头顶到自己的眉骨。
只是,在那只手即将又要离开他的时候,他伸出了手,抓住了一直在自己眼前晃的一缕发——李烟重不到加冠年纪,他今夜也未盘发,长长的黑发束在脑后,肩边堆着一缕两缕……
灯火幢幢,舞龙灯的队伍已经到了街口,人群呼啦啦地向那处走着,如水的月光洒在人们肩头。
李烟重袖子下的手指收紧,张不浊身上同属同类的气息一方面让他很心喜,另一方面也不免让他猜想他的目的。
如果是讨好,他不反感,但如果是另一种情况……他捏了捏指节然后转身走至一边,“张兄,快跟上。”
龙灯盘旋环绕祈福,高跷远望登高期盼,运河上的高大画舫明亮光彩,渺渺的伶音传来,琵琶和玉箫和声伴奏着如竹文人朗声吟诵。
李烟重和张不浊登上画舫,风流之士拥着娇俏的少年人把酒言欢。一些繁华富足之地以养娈童为风雅事,慢慢京中也放开了许多。李烟重见怪不怪,却也不免看向张不浊。
尽管夜风有些凉,站立船头赏河灯的人却很多,李烟重一眼看过去就见到了几个面熟的人,那都是他未入主宫中之前有些联系的权贵子弟,他不欲在外多露面便矮身走进了船舱。
阁窗开着,在此处看河上游灯也是美轮美奂。李烟重问张不浊那场橘子灯,灯火和这般相比如何?
军中条件不好,橘子内的油也不是无限制的,每个灯里能用到的怎么也不会多了,但京都花灯里的灯油充足,它们可以燃到天渐明。
“都好。只是一方安宁,一方壮阔些罢了。”
“将军想要哪种?”这一隔间里无他人,李烟重便也抛弃了假的身份来问。
“那自然是倒载干戈,四海升平。”
李烟重不做评价,淡淡开口,“将军就没有以武名扬天下,流芳万古的念头?”
窗外月明如水,水天的界线仅汇流的五彩花灯,张不浊的目光望过去,“想过啊,年轻的时候还想要将军旗插到北海彼岸呢。”他的话语中带有笑意。
“赵合死的时候,我……算是怕了吧,陛下您也别笑话臣,自那之后的我就只想好好活着了。”活着打仗,活着祈望不再打仗。
张不浊的自称用语混乱,李烟重没有在意,而是看着手里酒壶里的酒水缓缓地流下去。赵合死的时候与匈奴打得正狠,他用了些许手段勉强守住了边境,但又被同一阵营本该是同一立场的人置于死地,想必这些都给了张不浊不小的冲击,毕竟那时的他还不算正式认识这个天地。
“哪里的事?将军上阵杀敌曾怕过死?”疑问揶揄的语气倒是缓和了略显沉闷的气氛。
张不浊笑笑,对替他倒了酒的李烟重告谢,“为将为兵者死在战场是好事,臣为何要俱?”听到他这么说李烟重便爽朗地笑了起来,声音不小,连带着说话的本人都应和了起来。
少年既已苍老,老年是否还能再执铁枪?
那必然是——
万死不辞。
“陛下,臣虽胸无大志,但守国门一事臣必将竭尽全力以待,无论何时,西北军绝不退离前线一步。”
“没让你立誓。”
李烟重将斟满酒的酒杯端起,波纹微漾,酒香袭人。“朕也曾想过哪日天下大同,百姓吃饱穿暖,朕或将得一个好名声,在圣君贤明榜上挂一个名。”
“只是现在,我很少这般想了……个人的得失哪比得过家国的兴衰?一人的千古哪里比得上民族的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