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西还颇为认真地点评:“不失为一种好办法。背对着天空死去,象征了顾雁声命运中永远看不到天朗气清的悲哀;脸朝泥土,其实是他这一生的真实写照,他实则一直活在泥泞中,死也要回归泥土……”印西说不下去了,和李从一配合默契地笑到前仰后合,动作和笑声都非常夸张。陈岱川陪着强颜笑了笑,接着找了个要去休息的借口,去偏僻的无人角落坐着。天色昏暗了,夕阳下沉,一天又即将过去。印西给李从一使眼色:“去安慰安慰他。”他不说,李从一也是要去的。李从一在陈岱川旁边坐下,这是一个略高的小沙丘,坐在上面,能看到滚圆的太阳一点点坠落。“我死的时候,特别难受。”李从一说,“主要是你给的毒药质量不是很好,味道苦就算了,到了肚子里就跟硫酸一样在腐蚀,不过好在见效还挺快,没疼上多大功夫就一命呜呼了。”陈岱川很无奈地再次强调:“毒药不是我给的。”“行吧,都怪高璋。”李从一从善如流地点头。“其实在八王起兵的那天夜里,我就预感到了死亡的气息,怎么说呢,就像是起雾,一点点地弥漫到我的周围。我坐在那看着雾气涌过来,但却没办法躲开。”李从一说起那时感受,语气冷静到更像一个局外人:“等到它真的沾到了我的身体,我除了接受也别无他法,一点儿也升不起抗争的念头,只会怪自己、怪老天,却从不会怪罪死亡。我才知道,世界上最强大的原来就是死亡,强大到即将死亡的人都不会去咒骂它。”陈岱川转头看李从一的侧脸,荒凉的戈壁反射着橙红黄昏,夕阳在他的脸上留下行走的痕迹。李从一感觉到他的注视,扭过头来粲然一笑:“说说你怎么死的吧,给我点安慰。”像是一朵露重霜冷的花被柔风撞了一下,陈岱川的眼神如同花叶缓缓打开的姿态。“我是被你哥哥李旦给杀死的。”李从一想了一下,还是没想起李旦这号人物的具体形象,他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南宣,从被送到南宣做质子时,他就和那群所谓的亲人没了任何瓜葛。“说被他杀死也不尽然,那时候我已经负了很重的伤,是他给了我最后的致命一击。”陈岱川垂眸一笑,“沙场纷乱,刀枪无眼,我就算是太子,命也不比谁更珍贵些。尽管在出征前,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会死在这一次战役中。”李从一问:“他用的什么武器?刺的哪里?”“红缨枪。”陈岱川手抚摸上左腹,“就刺在这里。”李从一低头看,有点好奇:“我听别人说,前世死的伤口,在今世会变成胎记,你那有胎记吗?”陈岱川好笑:“没有。”“那有没有和其他部位不同的地方?比如特别软、特别白或者特别黑之类的?”李从一还挺有科研精神,孜孜不倦地追问。陈岱川有点迟疑:“这……我还真没注意过。”“我帮你看看吧!”李从一兴奋起来,“你把衣服撩上去。”陈岱川觉得幼稚,不想陪李从一闹,但李从一已经上手要帮陈岱川掀衣服了。他身上穿的是戏服,破破烂烂的行军装束,掀起来还挺麻烦,李从一半天没找到下手的地方。陈岱川被李从一弄得有点痒,只好又一次屈服在李从一天马行空的念头下,帮他把自己的前襟解开,才能掀起下摆。远处的印西不放心地眺望,只见两团人影纠缠在一起脱衣服,哇靠了一声,这安慰也太粗暴直接且明目张胆了吧。李从一羡慕地看了眼陈岱川的六块腹肌,问道:“在哪?”陈岱川也是回忆了一会儿,才在左腹偏下那找到具体位置,感慨道:“我记得腹部这里被红缨枪刺穿了,李旦下手挺狠。”当时一定流了很多的血,洇向四面八方,如同猩红的地毯,无声而浓烈地将宣慈从南宣的天地中送走。然而现在,那里并无任何特殊,和小腹其他的部位一样,皮肤光滑紧致,肌肉沉稳含蓄。李从一喉结微微滚动,缓缓将手掌覆盖了上去,然后用力地按了按:“会疼吗?”陈岱川只感觉似乎有一团火炙烤着那里,燎动着所有的末梢神经,焦躁、干渴、跃跃欲动。陈岱川眼神凝缩,死死地盯着李从一,声音嘶哑道:“现在当然不会疼了。”李从一又加把力按住:“疼吗?”陈岱川艰难地摇头,一只手向后支撑着地面,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会疼的。”李从一却有些固执地说,“你仔细想想,会疼的。”陈岱川浑身一颤,眼里的情欲猛地如潮水褪去,随之喷薄而出的是灵光。“疼。”陈岱川说。李从一终于笑了,松开了手,帮他把衣服拉下来。两人一起站起来,朝片场跑去。陈岱川喊:“印西,继续拍!”“这么快。”印西小声嘀咕,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快。“把刀换成红缨枪。”陈岱川对到剧组的人说,然后指着腹部,拉着那个杀死他的小兵演员不停地嘱咐,“往这里刺知道吗?一定要用力点,不要怕伤到我。”小兵演员忙不迭点头。“这次稳了?”印西一边吩咐各部门开始,一边瞅到空当问李从一。李从一点头:“应该稳了。”印西嘿嘿笑:“你的办法还真奏效啊。”李从一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的表情怎么有点猥琐?”印西又是猥琐一笑。残阳如血,从天际线挥洒而出,这是最适合情节的自然光,一条再不过,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剧组各部门严阵以待。印西深深呼吸几次,然后喊道:“action”战鼓声冲上云霄,两方军队与其说主动打杀,不如说是被历史的洪水冲击得被动挣扎,拼命挥舞着刀枪,如同溺水的人向上求。随着战争的愈发激烈,阵型不断变换。想绕过战场、去黎国后方军营的顾雁声依旧被裹挟进人群的洪流中。顾雁声跌跌撞撞、手脚无力,拉住一个黎国士兵,喊道:“带我去见……”黎国士兵杀红了眼,战场的喧嚣已经让他如坠地狱,早认不出顾雁声,理智全无,根本没有思考,反手就把红缨枪捅向顾雁声的腹部。时间在这一刻褪去色彩,失去声音。奄奄一息的顾雁声向后轰然倒去,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的眼里,倒映着黑暗之前的最后天空。升降摇臂架上的摄影师紧跟着给上俯视下去的特写镜头。监视器后观看的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他们第一反应是难以相信那居然是人能表现出来的情感。仿佛有条时间之河在他的脸上静静流淌,宏大无声,摧毁一切,又塑造一切。随后他们备受震动地想到,这是人的情绪,也只有人才能绽放出如此灵性的光辉,才能凭借一个眼神就承载得起历史。这就是印西一直渴望但无法说清的镜头!不是单一的情感,不是悲愤、绝望、反思,而是包含了它们但包含其他更多内容的历史的注视!——那是人类几千年的战争历史、文明历史、生存历史。顾雁声死前的那一刻,其实超脱了肉体,站在了时间长河的岸边,注视着历史滚滚而去。镜头一直保持稳定,定格在顾雁声灰败的脸,但画外镜头还在继续,战争没有停歇,厮杀声绵延不绝,别人的鲜血溅到镜头内,溅到顾雁声的身上、脸上。但这一切,都和顾雁声没有关系了,尽管这么近,但遥远得触不可及。他的眼神如同火焰即将燃烧到尽头的灰烬,爆发出短暂的光芒和温度,然后彻底熄灭。死寂,冰冷,最可怕的是,与这世界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