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他们将奶奶送进墓穴。一整天,拉瑞德和萨拉都忙着帮母亲干活儿,从前,这些事都是奶奶做的。第一次,她桌边的座位显得空空荡荡。曾经,家人的很多话都是以&ldo;奶奶&rdo;两个字开头。父亲老是别开目光,像是在搜寻隐藏在墙壁深处的什么东西。无论怎么努力,也没人能想起这个世界曾经是什么样子,那会儿,悲伤不过是一种模糊的回忆,略有感伤之情;所爱之人不会突然离世;坟墓的土壤从未显得那么黑、那么肥沃,新鲜得像春天耕种时翻上来的新土。
下午晚些时候,奥波尔死了。他身上的最后一滴血都流光了,渗进粗糙的绷带。文书就躺在他身边,依旧吃什么吐什么,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痛得大叫。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有人壮年早逝,更别提是不小心被鹤嘴锄砸了脚。
就在他们为奥波尔挖坟墓时,又有悲剧发生了。布兰的女儿柯兰妮掉进火里,她惨叫了足足三个小时,才得以解脱。人们默默无语地将她送进当天挖的第三座坟墓。对一个只有三百人的小村子来说,一天死三个人,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更别说其中有一个壮年男人,以及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了。
夜幕降临,没有新的旅客抵达‐‐每当寒冬将至,旅客都会减少。今晚,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不用再招呼客人了。一夜之间,这个世界变得陌生而不安。萨拉一边上床,一边问:&ldo;今晚我会死吗,像奶奶那样?&rdo;
&ldo;不会。&rdo;父亲说,可拉瑞德听出他的语气并不坚定,&ldo;不会的,萨拉,我的萨莱拉,今晚你不会死。&rdo;可他还是把她的矮床从炉火边挪开,又给她加盖了一条毯子。
拉瑞德用不着提醒。他把自己的矮床从炉火边拉开。柯兰妮的惨叫声还回荡在他耳边。整座村子都听见了,没什么能把那声音拒之门外。他从懂事起还没怕过火,可现在知道害怕了。冷就冷吧,总比疼痛强,什么都比那陌生又惨烈的痛苦强。
拉瑞德睡着了,却还下意识地不去触碰膝盖的伤口,那是在木箱上磕的。那一夜他总共醒了三次。第一次,是父亲躺在床上轻声啜泣。铁匠看到拉瑞德醒了,起身抱起他,吻吻他,道:&ldo;睡吧,拉瑞莱德,睡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肯定会好起来的。&rdo;这句谎话挺糟糕,可拉瑞德还是睡着了。
第二次,是萨拉又做噩梦了,她又梦见奶奶死了。母亲轻哼着一首歌安抚她。在那熟悉的旋律中,拉瑞德第一次听见了忧伤。
在河畔邂逅我的爱人
我要跨过河去
河水宽阔
听到我的爱人把我呼唤
我要跨过河去
不擅游水
为自己造一条小船
奈何天寒地冻
无衣御寒
找到一件外套披在身上
可惜夜幕降临
苦等黎明
太阳当空照,夜色退无影
终见我的爱人
他却已移情
母亲又唱了什么,拉瑞德没有听见。他做梦了,正是这个梦让他第三次惊醒,再也无法入眠。
梦里,他坐在恩德沃特河边。木筏顺流而下,正值春汛,伐木工人小心撑着木筏,维持着彼此间的安全距离。突然,天火划破天空,向河面袭来。拉瑞德知道,必须阻止那火,自己必须大声喊点什么让它停下,可他却大张着嘴巴,什么都叫不出来。大火吞没了河面,所有木筏熊熊燃起,筏上的人发出惨叫(那是柯兰妮的声音!),他们先被火烧,接着坠河,无一生还。而拉瑞德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叫点什么阻止那团火!
拉瑞德惊醒过来,浑身哆嗦,因没能救人而心存愧疚,不知自己为何要承担罪责。楼上传来一声呻吟,父母都睡着,拉瑞德没叫醒他们,独自上了楼。那个年迈的文书躺在床上,他的脸上、床单上都是血。
&ldo;我就要死了。&rdo;透过自窗户照射进来的月光,他看到了拉瑞德,轻声道。
拉瑞德点点头。
&ldo;你识字吗,孩子?&rdo;
他又点点头。这个村子并非那么落后,孩子们不至于在冬天连学都没得上。拉瑞德十岁时所识的字已经和村里的大人旗鼓相当。如今他十四岁了,开始像个男人一样有力,但仍喜欢读书,热衷于研究能找到的任何文字。
&ldo;那就拿上《搜星记》,它是你的了。那书属于你了。&rdo;
&ldo;为什么是我?&rdo;拉瑞德小声说。或许这个老文书看到他昨晚注意自己的书,或许是听到他在晚饭后给萨拉她们朗诵《恩德沃特河之眼》。可文书没吭声,虽然他还没断气。不管出于何意,他都希望将书赠予拉瑞德。这本书现在属于我了,一本讲述&ldo;寻找星星&rdo;的书,恰在他亲眼目睹一颗星坠落到恩德沃特河那边之后。&ldo;谢谢你,文书。&rdo;他说着,伸手握住了文书的手。
拉瑞德听到身后的动静。是母亲,她正瞪大眼睛看着他们。
&ldo;他为什么要把书送给你?&rdo;她问。
文书动动嘴唇,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ldo;你只是个孩子。&rdo;母亲说,&ldo;快告诉他,你是个懒惰的孩子,不适合他的书。&rdo;
我知道自己什么都配不上,拉瑞德默默地说。
&ldo;他肯定有家人,要是他过世了,可以把他的书送还给他们。&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