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清泉瞟一眼杜聿明的神情,若说他对此事一无所知是断然不可能的,但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抬手回了一礼,招呼就算打过了。
几人小心将担架送进轿车后排,阮静秋不放心,一再对随车的副官们叮嘱:“后排务必要留个人扶着,车子千万开得稳当些。”
冯治安乘上飞机,趁夜色匆匆赶往南京,刘峙也上了车,紧随杜聿明的座驾往指挥部返回。邱清泉望一望远去的车辙,目光转向阮静秋问:“有建楚的消息吗?”
阮静秋默默无言——她去南京接杜聿明返程时,曾听过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猜测,甚至还在报纸上看到了他被炸死在战车中等言之凿凿的说法。听闻黄伯溶每日以泪洗面,多半相信了他已经战死沙场。以廖耀湘的处事风格,战前应当对家里的事有过叮嘱,大陆无疑是留不得了,可台湾也未必是更好的去处。她没有时间去廖公馆探望,只得匆忙写了封信件托人捎去,建议他们母子俩尽快搬去美国或是香港。她当然也可以如实告诉邱清泉,廖耀湘如今还活着,只不过大概正在东北的某处军官教导团里学习改造,可又不知道这回答是不是比他已战死沙场更加糟糕。于是她沉默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邱清泉见状冷笑:“你都瞧见了,有的人用性命尽忠报效,有的人却仍在醉生梦死!”
刘总司令爱酒爱歌爱美女,这晚借着接风的由头,果然又大摆筵席热闹了一番,南京下发的进军电文反倒被他搁置在一旁。比起徐州能否守住,他显然更在意自己的买卖,因此已打算退去蚌埠,早早从徐州脱身。杜聿明的身体状况却不容许他一揽子包下徐州的大小事务,单单军事一项,已经是将他压得脊背佝偻的一座大山。邱清泉固然骄傲,却也不能愚蠢和僭越到在刘峙面前主动提出为杜聿明分担职权,只能在宴会中和他一唱一和,暂时劝刘峙打消了离开徐州的念头。由此产生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就算大战在即,徐州剿总仍旧要如此歌舞升平下去。
得以从宴会抽身时,杜聿明已显得精疲力竭。婉转低回的舞曲使他困倦,可他又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以应对与刘峙的交锋。这场交锋落幕,意味着他所透支自己而强打的精神也无法继续维持了,回到轿车后座,他便疲惫地睡了过去。邱清泉以为把他送回住处就万事大吉,可这个看起来已经极为疲倦的人,在泡了个澡换上睡衣之后,又忽然精神抖擞地坐在床头,研读起了作战方案。
他是从南京飞来徐州的,早已经将这份作战方案记得烂熟。更何况,徐州的地图及沙盘就烙在他脑海,他召开作战会议时,从没有参考文件的习惯,更不需提前温习方略。邱清泉本就被刘峙的那副嘴脸烦得冒火,见此情状,立刻从他手中抽走了文件夹,语调尖刻地说道:“我已发了电报询问,确认李弥和孙元良都在来徐州的路上。假如明早他们还不出现,徐州剿总就迁往他们的司令部开会去!”
杜聿明抬眸望他。邱清泉的面色严肃阴沉,在外人看来想必十分可怖,但却吓不退他,倒不如说,这副模样他见得多了,已有了一套独门的应对办法。他莞尔一笑:“你这副样子,别人就算想来,也叫你吓回去了。”
邱清泉顿时觉得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的拳头能毫不犹豫地攻向坚硬的钢铁与砖石,却唯独拿棉花没有办法。烦躁使他胡乱抓了抓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根香烟,凑在鼻下,焦躁地反复嗅闻着。
杜聿明知道他是顾念自己,于是说:“想抽就抽吧,不用在意我。”
邱清泉懊恼地:“不抽了。”尽管那未必有什么意义,但他不想为杜聿明脆弱的肺增添任何负担。他不得不设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提出的疑问也没头没尾:“你有什么想法?”
杜聿明微愕,旋即明白过来他询问的内容,略想了想,回答:“我不认为东进是最佳方案。”
邱清泉“嗯”了声,示意他说下去。
杜聿明接着道:“用兵当出其不意,柿子也要捡软的捏。与其被人牵着鼻子走,以至于处处被动,我们不如回头去打刘邓,将战线往西拉扯。华东敌军届时势必调头来援,正好可以与七兵团来一个前后夹击。”
邱清泉道:“如此就能化被动为主动。但是,黄百韬与南京,恐怕是两个很大的变数。”
杜聿明沉思片刻:“假如黄百韬能坚持七至十天,那么整个华东战场的棋就都活了。至于南京——倘若能得到刘老师的支持,或许还有商讨的余地。”
邱清泉对此不抱太大希望:“我看难。”他把烟塞回口袋,叹口气,站起了身:“你还是早些睡吧。明天可有一场硬仗要打!”
国民党人对开会有超乎寻常的“热爱”。
在座的诸位将军们绝不会想到,半个世纪以后,在海峡对岸的岛屿上,一群仍然如此自称的人们,在几乎抛弃了这个身份最初的所有意义之后,竟然将这种吊诡的“热爱”保留了下来。跨越漫长的时间,他们唯一的一致是,对开会的“热爱”绝非是种夸赞,而是讽刺。它不意味着问题将得到解决,也不预示着某几种思维将得到积极的碰撞,恰恰相反,它通常是高级军政长官们进行乏味迂腐的训话,及享受随之而来的溜须阿谀的剧场;当局势走向紧迫,前景晦暗难明,它也至多只会见证各方势力相互谩骂指责、瓜分油水并推卸责任的闹剧,没有转机会在这里发生。
邱清泉比在座的绝大多数人更早地习惯于在这种场合保持冷眼旁观,他用讥讽的目光审视着会议桌,目光在杜聿明身上终于稍有缓和。今日的会议由杜副总司令主持,因此他破例多调配一部分精力,以五分之四的专注聆听着他的部署——尽管他昨天已经听过了他的“机宜面授”。徐州见鬼的冬天和会议室里毫无作用的暖炉迫使众人无不紧裹着大衣棉袄,杜聿明尤其畏寒,他一手撑着拐杖,另一手指点着沙盘及地图,脊背比昨晚多弯曲了两分,像是浑身的筋骨都因为寒冷而挛缩了起来。
“……届时,我们再挥师北上,与黄百韬里应外合,此围必解。”
副总司令的战术部署已经进行到尾声,其余诸人,应当不乏赞同他观点的,却无一例外沉默不语,齐齐盯着会议桌上的某支派克金笔,或从头至尾没有被多写下一字笔记的方案文件。邱清泉于是站起身,简短而又旗帜鲜明地发言:“我支持‘围魏救赵’。”
他是看着副总司令说出这句话的,交汇的目光得到了肯定的回应。但沉默仍持续着,他起初认为李弥或许也应该对杜聿明的方案至少表达一些哪怕不痛不痒的意见,但对方的目光逡巡着,向长桌另一端投去。
“光亭啊,你这是一着妙棋,可也是一着险棋。”刘峙只消一句话,就为这份方案定了调子。邱清泉对此并不意外,他竭力忍住当场对总司令翻白眼的冲动。
他接着又发出和他们昨晚一样的疑问:“依据你的方案,黄百韬需要坚持多久?”
杜聿明对此也早有计算:“只要七到十天就可以了。”
刘峙沉下脸色,冷道:“谁来保证他能坚持这么久,你,还是我?”
邱清泉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杜副总司令的意思是,应当化被动为主动。这所谓‘围点打援’的战法,我们也见识不止一回了。济南会战中,他们就想使用这种战法,以诱徐州上钩,那时就是靠杜副总司令的英明决断,我们才没有淌进这趟浑水。现如今,我们难道放着机械化兵团的优势不用,而要令徐州成为第二个济南,以至于重蹈王耀武的覆辙吗?”
“重蹈覆辙”一词对于徐州剿总的分量显然是极其沉重的,他的发言立刻招致了刘峙严厉的眼光。杜聿明也立即唤了一声“雨庵”,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他二人位于长桌两头,一坐一站。邱清泉原本面向刘峙发言,闻声回头望他,见他仍摇摇晃晃,两手撑住拐杖勉强站立,怒气几乎立时攀升到了极点。
“愣着干什么?”他显然不能冲着刘峙发怒,强压的怒火就不可避免地指向了杜聿明的副官,“不知道搬把椅子过来吗?”
杜聿明坐了下来,这短暂的间隙使得氛围有所缓和。他看出邱清泉仍然有话要说,因此先一步询问刘峙:“那依老师的意见呢?”
刘峙悠悠地道:“我看还是稳妥些好——总统签字批准了的方案自然也是很有道理的嘛。你的方案也好,不过战场瞬息万变,万一出了差错,如何向总统解释呢?如果总统问责,又谁来承担呢?”
邱清泉看向杜聿明,他们都听得懂这不是一句征询,而是一个不容更改的决定。
刘峙环顾四周,李弥和孙元良相当“识时务”,显然都不打算再提出任何意见了。他满意地点点头:“既然没有其他意见,那就仍按原来的方案遵照执行吧,但求无功,亦也无过。雨庵、炳仁——尽快东进,营救黄百韬!”
会后,第二兵团即召开誓师大会,拔营出征。
阮静秋被军医处的姑娘们拉着来凑热闹,大伙没见过这些美国造的坦克和战车,很稀罕地伸长了脑袋。她则兴致缺缺,自打从沈阳回来,她好像又陷入了躺平摸鱼摆烂的死循环,知道自己对当下的人和事都无能为力,只有少投入感情才能免于再经历一次诀别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