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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调令(第1页)

过去的一个月里,新六军几乎一刻不停地作战,军部也总在转移的路上。不过廖耀湘的指挥部总是在匆忙中显得格外整洁而有条理,正如他睡着的时候也维持着军人端正的仪态一样。

阮静秋生怕发出声响惊扰了他的睡眠,于是轻手轻脚地放下药箱,远远地到一旁坐着。在印度的时候,他的头发只在头顶留得短短一茬,以应对整年不绝的炎热。那时她也曾经注意到,他明明人在盛年,又较五军内另几位长官更年轻一些,头发却先于他们零零星星地白了许多。之后回国参与湘西会战,继而又到东北,他才开始留起鬓角,不再打理得那样频繁。现在他熟睡着,她得以大胆地直视这位老长官而不必有冒犯的顾虑,于是更清晰地看出,非但他头顶的发丝已渐花白,双鬓也早就先于年纪而染透风霜。虽然这也可能源于家族的遗传,但她眼见着他每必躬亲、宵衣旰食,若说这和日复一日的费心劳神无关,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中医古籍中对此好像也有一些记载,但在这方面,她只和父亲、祖父学到了一点点皮毛,恐怕不足以调理好他的身体,于是暗暗想,等战事稍微平息些,或许应该请父亲或祖父这样更有经验的医生来为他诊一诊脉,好好调养一阵。

想到这里,她难免就觉得自己那封调职申请来得不合时宜了。论情谊,他们算得上是多年的故交好友,打从来到这个时代的头一天,她就欠了他一份重大的人情,此后辗转各地、奔波劳碌,他对她的关照与拔擢桩桩件件算下来,早已是她拼尽性命也还不清的分量。论道理,他是她的直属上级,又担负着新六军乃至大半个东北战场的重任,作为他的保健医生时刻关注他的健康状况,在很大程度上与野战医院的急救工作同等重要。他伤情未愈,她却要申请调职,实在也有违善始善终的原则。医生本不应当为不同人的健康附加任何额外的价值,或是把一个人和多个人的安危一并放到天平两端去称量,反而忽略了救死扶伤最基本的公平原则;可她偏是个在军队中工作的医生,健康与政治早就混杂在一起,已不能叫人心无杂念地辨说分明。她坐了会儿,拿出写好的报告,一行一行慢慢读着,只觉得脑袋里的纠结愈演愈烈。

就在这时,身边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这声音在安静的作战室里实在太过清脆,她吓了一跳,连忙向廖耀湘看过去,他也因这声响而惊醒过来,原来是他睡得沉了以后脑袋歪斜,使得鼻梁上的眼镜掉在了桌上。他是高度近视,离了眼镜眼前就云遮雾罩一片,她看他俯身要去桌下摸索眼镜,于是也凑过去,先一步找到了眼镜塞进他手里。

他直起身,重新戴上眼镜,镜片背后的眼睛半睡半醒地眨了眨,应该是终于看清了她,于是很和蔼地笑了。

“静秋来啦。是不是等了好久?”不等她回答,又看一看表,向门外探进头来的副官招手道,“到饭点了,把饭菜拿过来吧。”

阮静秋说:“我汇报完工作就告退了,不打扰长官用饭。”

他叫住她:“哎,不要急着走嘛。我请你吃饭,是有事要请你帮忙。即便事情最后没有办成,这顿饭也还是要吃,就当是我的命令了。”

他是很了解她的,知道她看起来很有主张,其实骨子里根本是个因循守旧派,搬出来命令压人对她再有效不过,她只好悻悻地坐下来,看勤务兵在她面前也摆上一副碗筷。新六军的伙食一贯很好,在兄弟部队一天只吃两餐的时候,新六军早就能一天吃上三顿饱饭了。来到东北,尽管战事频繁,物资消耗飞快,但他治下的各师军规严明,并不像别的部队那样动辄便克扣前线部队的口粮以谋私利,因此他自己的伙食便称不上多么丰盛,几乎还和从前在印度整训练兵时一样简朴。值得一提的是,他是湖南人,习惯了每餐必有辣椒陪衬,而东北地方的菜肴口味偏甜,也很得他的欢心,于是近来伙房做的菜无不是又甜又辣。今天,也许是为了照顾她这位浙江人的口味,桌上几乎没有鲜红辛辣的菜色,取而代之的是几样清淡的蔬菜时鲜,甚至还比平时多了一碗汤羹。她看着菜品一盘一盘端上来,只觉得越发如坐针毡,这样的规格、这样的待遇好像暗示着,他请她帮忙的这件事恐怕十分困难,绝不是寻常就能完成的。难道野战医院的情形已经艰难到这种程度了吗?还是他要派她去做更危险的工作,比如像后世某些影视作品中所描绘的那样,要她到哪位大员那里演一出美人计来刺探情报?

她越想越乱,哪还有什么胃口。四菜一汤已经上齐,他招呼她动筷吃饭,她的手握住筷子又放开,最终下定决心,猛地站了起来。

“军长,我已经写好了调职申请。”她把口袋里的报告书递给他,“我听说野战医院的人手紧张,前线的伤兵急需要人救护,所以预先写好了申请报告,随时准备动身。”

他有点愣怔似的,手里接过了报告看了又看,眉头接着皱起来,有点困惑地看一看报告,再看一看她。

她接着说:“我从湘潭起就跟着五军了,之后这么多年也算上过战场、冲过前线,从来就没什么可怕的。承蒙长官赏识关照让我到军部来工作,但我不敢有一日忘记自己是个医生。军长,只要你一声令下,静秋哪里都愿意去,不需要用请客吃饭作为交换。”

他又愣了会儿,忽然笑了。“我明白了。”他向她挥挥手,“你坐、你坐。”

她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中间连口气都没有喘,这会儿便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他笑了一阵,把她的报告折了两折收回口袋,然后说:“这份报告,我先替你收着。今天找你过来,是有另外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没想到,他竟然不是要调她去野战医院。这回轮到她全然懵了,呆愣着问道:“另外一件事?”

他慢慢地叹了口气,说道:“我想调你到沈阳的保安司令部去。”他在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继而补充,“去杜先生身边。”

她的耳朵里嗡的一声,忽然间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看样子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又叹气,边往她碗里添菜边说:“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叫你先吃饭。”

她小声道了句谢,抱着碗食不知味地往嘴里扒了两口饭,又把碗筷放下来。去——她是当然不想去的,但自己刚才已经说了“哪里都愿意去”的豪言壮语,要是转瞬就打自己的耳光,那岂非太言而无信了。她咕哝道:“是命令的话,我照办就是。”

廖耀湘用复杂的目光凝视着她,她不敢迎上他的目光,只能闷头扒饭。过了会儿,她听见他说:“已经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我和你说过,你那时到新三十八师去,是走了正常的借调手续,不算临阵脱逃,他无论怎样也不会埋怨你。”

可她却不能不为此而埋怨自己。她暗暗想着,没敢把这话说出口,于是廖耀湘又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司令部刚从锦州迁到沈阳,有许多人事工作正要安排。其他的事务都好说,唯独杜先生的保健工作最是重要,非得是我们都信得过的人才行。”

东北现在有苏联人、日本人、国军和共产党至少四股势力,还有美国人在天上盘旋着的眼睛,杜长官作为东北的保安司令,所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但以她的经验与能力,无论怎样也没有自信能做这位最高长官的保健医生,且沈阳城那么大,从当地名医中找一个可靠的人应该也不是难事。她看廖耀湘说这话时的表情是很认真的,犹豫了一下问道:“沈阳的情况这样复杂么?”

廖耀湘想了想回答:“倒不至于太过复杂。”他说到此处,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只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比较特殊,这也是我悄悄叫你来,又把他们都遣出去的缘故。他上月刚在北平动了大手术,由于结核病摘去了一侧肾脏,还没修养满一月,又为指挥战事赶回东北来了。这事之前是严格保密的,沈阳司令部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晓。所以,我和郑长官专程商量,要指定一个可靠的人照顾他的身体健康,并且一定要能够保守秘密。”

阮静秋被他这一番话里巨大的信息量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廖耀湘最后说:“我们拟定好人选后,是给杜先生过目了的,他没有否决。”

她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廖耀湘看她不说话,也不再说下去,只是又往她碗里夹菜。但饭菜总有吃完的时候,她在这期间默默地想了许久,吃也吃得食不知味,直到勤务兵们已把碗筷都收走了,她还是没拿定主意。与往日果断的做事风格相比,今天这样实在太不像她,更何况吃人家的嘴短,她再说话时,难免就有些心虚,瓮声瓮气地道:“军长,我还没想好。”

他说:“没关系。原本今天也就是要先和你谈一谈,听听你的意见。”

阮静秋补充道:“这件事是军长和郑长官的命令,又事关杜长官的身体健康,我无论如何不应当推辞。而且,我刚刚就说了,只要是长官的命令,我一定严格照办。可是,我在军长面前,一贯也是不说谎的,如果我现在对军长说,我非常乐意、毫不犹豫地就愿意到沈阳去,那肯定是一句假话。”

他点头:“我理解。”说着忽而又笑起来,“一转眼,从在巴黎见你到现在,差不多都过去十年了。那时候瘦瘦小小的丫头,现在已经长成了大姑娘,模样看着成熟了许多,但脾气一点也没有变。”

阮静秋答道:“变不见得一定好,不变也不一定坏。要是我变成了一个满嘴甜言蜜语、惯会哄人开心却没有几句实话的人,军长也不会留我在新六军了。”

他笑了笑,又感叹道:“当年装甲兵团在湘潭改编成二百师,之后驻防全州、桂南会战、入缅远征到现在,许多人来了又走,连衍功也留在了异国他乡。曾经熟悉的人,除了我们这些做长官的,现在也没剩下几个了。我之所以想派你去,也是因为你是湘潭就跟着他一路走过来的老人,也许看见你,他心里能感到有点安慰。”

阮静秋唯有苦笑道:“我实在不敢想自己能让杜先生有什么安慰,只求不要给他添堵就好。”

廖耀湘摇头:“他不是那样的。就当是我为自己的老长官说句话吧,他固然位高权重,但从未以权压人,更不会挟机报复。假如你愿意去他身边,还请你不要怕他。”

事情还没有商定,副官已在外面敲门,是来送饭后的茶水。阮静秋正好也想借机问一问廖耀湘的伤势,于是拿起了一旁的药箱,说道:“我算着日子,差不多已经到了拆线的时间,就拿了药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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