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他真想冲下三楼去打那个音乐生一顿。但这栋唐楼是世上最宁静的存在,他不会让它产生任何一丝不协的。从法国回来以后,他在家里陪着施泊文连续看了一个月的日出,之后又搬回了这个地方。回来的那一天,他走到三楼时,忽然听见上面传来开门的动静。而那阵动静,来自他最熟悉的那一道门。他站在楼梯上,定定地抬着头,注意力全在那道门锁上。几秒过后,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在注意到楼梯上站着一个人时,投来了奇怪的扫视的目光。施世朗毫无察觉地失神了一瞬,很快又管理好情绪,自然地收回视线,面无波澜地走了上去。耳边,那此起彼伏的小提琴声还在折磨着施世朗。尽管身陷水深火热之中,他能做的也只是往自己头上多蒙一层被子,躺在里面了无生趣地长叹口气。托这个人的福,施世朗想,他都开始有些怀念明决了。虽然明决总是冷着一副脸,对自己没有给过什么好脸色,但他还算得上是一位合格的邻居。至少音乐品味还不错。早起也不会弄出半点声,他翻着身想。翻完身后,他脸朝下趴在床褥里,埃及棉制的被单帖服着他的耳廓,传递着阵阵柔软的暖意,好像谁把手心覆住了他的耳朵。很快,他便被困意俘虏了。迷迷糊糊将要睡着的时候,他轻轻用脸蹭了蹭枕头,梦呓似的呢喃了一句:“手也很温暖。”中午,施世朗出门的时候,看见信箱里塞了今天的早报,随手抽了出来。打开一看,一则讣告瞬间进入了他的视线。“先父喻图南于昨夜凌晨三时四十七分在家中逝世,享年八十五岁。兹定于今日九时在臣角火葬场火化,并遵喻图南先生遗愿,一切从简。特此讣告。喻泽川哀告”施世朗站着出了好一会神。等到他回过神来,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人,居然是明决。这里的人都知道,喻图南生平对这个外孙最是器重。虽说是外家,但祖孙感情深厚,论起来,反而比明家那头的关系要亲近许多。如今喻图南年老辞世,施世朗心里面想,明决得知消息后,应该会很不好受吧。几秒钟后,施世朗摇头笑了笑。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推己及人了?况且对方还是他厌烦的明决。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施世朗想。轮不到自己来关心他。随后,他把报纸放回了信箱,转身走了出去。喻图南的葬礼仪式一切从简,追悼会也仅对其亲友开放。新闻记者守在灵堂外面争先报道,电视台里轮着播放这位实业家的传奇人生,来来去去不过老生常谈。由于喻家一贯的低调作风,加上后继的时事覆盖,这件事很快便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在喻图南的讣告发出后大概一周,某一个清早,施世朗睡到自然醒来,受宠若惊地发现他楼下的那位“好”邻居居然大发慈悲的没有在一大早拉琴。不仅是这一天,接下来连着三四个早上,他都没有在睡梦中听见那紧紧扼住人命运咽喉的小提琴声,这不得不令他疑窦丛生。他其实怀疑是不是别的邻居先行一步了。他怀着好奇心下楼去询问关先生,才知道是那个音乐生租约到期,前几天搬走了。为此,他莫名松了一口气。从那以后,施世朗楼下的房子空了出来,唐楼里的每一个清早都风平浪静。一个月后。早上八点多钟,施世朗正在浴室里面洗澡,忽然间听见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他关掉淋浴,抓起浴巾随便擦了下|身子和头发,披上睡袍走了出去。那敲门的人估计是在外面站一会了,没见施世朗应门,便加了两三分力气。施世朗依旧慢慢走着。他的脸和头发没擦干,从浴室走过来,淌了一地的水。走到门口,他抬手拨了一下脸边的湿发,随后不急不慢地开门。门打开后,有那么一瞬间,施世朗以为自己还没醒。映入他眼帘的,首先是一方清挺的宽肩,而后是修长的脖颈,瘦削的下巴颏,再往上是平淡抿着的嘴唇,高鼻梁,最后是通彻的眉目。看着站在门外的人,施世朗不自觉挺直了背,放在肩上的左手默默移到了唇边,用手背擦了擦面颊上的水汽。明决看起来与他记忆里分毫无差,站得矜持得体,目光内敛冷静,就连手上的腕表,都还是三年前自己最后见他时戴的那一块。楼道里一时安静得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