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会有家属将战亡将士的尸身领回。但随着阵亡的人数越来越多,便是家眷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了。有人提议将这些尸骨一并烧化,但遭到了城中百姓的极力反对。康世华也理解百姓的想法,入土为安,逝者为大。谁也不愿自己的亲人死后不仅没有葬身之所,还要让尸体经受烈火的灼烧。因此,这件事情便拖了下来。
可是,唐婉珒对康世华提到,即便现在已将入冬,但尸身依旧会发生腐坏,产生瘟疫的可能性非常大。如果让这种疾病在城中爆发,不消几日,不说是守城了,便是整座城的人能否活着都是问题。
因此,唐婉珒建议静王不应再多顾忌城中百姓的感受,该立即焚烧掉这些尸身。康世华对于唐婉珒的话,感到极大的震惊。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也为少女的远见与胆识所深深地折服。处事的如此坚决,不由地让静王想起了徐清砚,徐子墨做事也是如此。
因此,康世华认为这是一件大事,必须要解决的大事。
入夜后,趁着北狄军休整尚未攻城的间隙,康世华领人来到了城隍庙。他远远的望见大量的人群拥堵在停放尸身的空地处,不时地会有百姓与军卒推搡着,悲泣声与愤怒地咒骂声混杂在了一起。
康世华来到近前翻身下马,一个人独自走上了木板搭建的高台。高台是为焚烧尸体所准备的,高台之下堆满了淋了桐油的木柴。他站于高台向下望去,阵亡将士的尸体平放在空地上,每具尸体都覆了一层白布。白布与白布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密密麻麻地让他有些心悸。
康世华的心在滴血,十几日前这些鲜活的生命还忙碌在尘世间,或畅想将来,或留恋过往。而如今他们再也无法与亲人相聚,与好友言谈。
这些人都是临梓的将士,都是云州的精兵,都是卫朝安国定邦的基石,就这样英勇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应得一处葬身之所,也有资格享受死后的安宁。而作为他们的主帅,不仅没有做到这如此简单的事情,却还要再一次伤害他们的遗骨,这让康世华一时间有些无法开口。
有人认出了高台上的康世华,纷纷的跪了下来,齐声高喊道:“是静王,静王来了。王爷,不能烧呀,他们都是战死的,不能这样对他们呀。”
看着跪倒在地的人群,听着他们口中的话,康世华眼眶湿润了。他抹了一把眼角,用极近沙哑的声音说道:“大家都起来,都起来,我是康世华。大家的心情,我康世华最清楚。我知道,这些人,这些阵亡的将士都是你们的家人。他们当中还有鬓发苍白的双亲要照顾,有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婴孩要抚育,他们是你们的儿子,是那些孩子的父亲。他们…他们再也无法去敬遵孝道,也无法持家爱子啦。是我…是我康世华没有照顾好他们,没有替你们照顾好呀。”
说着,康世华含泪向高台下的百姓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时,泪水已经布满了他那疲惫的脸庞。
康世华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仍旧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伤心,我也与大家一样悲痛啊,这些将士也是我康世华的生死兄弟呀。你们不忍,我又何尝忍心去伤害我的这些兄弟,让他们身死还不能入土为安。
咱们临梓城还在被强攻,更多的将士还在浴血奋战。他们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能守住临梓城,杀更多的敌人,为这些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可是,如果大家不同意烧掉这些尸体,城里就会有瘟疫发生,就会有更多的人染病身亡。我们不能这样白白地死去,我们要把命留下来,去杀那些北狄人。我们要把命留下来去报仇,我们要把命留下来喝他们的血,撕碎他们的肉。”
康世华的声音越来越大,高台下的百姓安静了下来。康世华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道:“死去的这些将士是会被烧成灰烬,但那是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英魂不会消逝,他们的英魂还在。这些兄弟们的英魂,一定会跟在我康世华的身边,看着我们是如何守卫临梓城。他们的英魂,也会助我们打赢这一仗,不让北狄人的脚踏进临梓城半步。”
康世华觉得自己的嗓子似火般燃烧着,费力地咽了口唾液,继续道:“大家放心,我康世华绝不会离开临梓城。我会与这些将士们的英灵同在,与你们大家一起来守卫临梓城。如果…如果我康世华死了,就把我也拉到这里烧掉。我要和我的兄弟们在一起,一起看着我们云州军,是如何杀光这些北狄蛮贼的。”
说到这,康世华转过身,对着站于台下的军卒大声地吼道:“你们给我听着,我若战死,就在这里,烧了我的尸身,记住了没有。”
康世华狰狞地神色与厉声的话语,让台下的将士们动容。
将士们齐齐的单膝跪地,高声喊道:“誓死跟随王爷,誓死守卫临梓城。”
临梓城的百姓不再咒骂,也不再阻拦,只是默默地哭泣着。他们何尝不清楚瘟疫蔓延的后果,只是心伤不舍罢了。听了静王的言辞,众人都被年轻王爷的真情所感动,同时也见到了皇子身上那道道伤痕。没有人再坚持什么,主动地让开了道路。
康世华走下高台,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军卒们将战亡将士的尸身搬到了高台上。熊熊烈火将整个高台吞噬其中,一道形似参天古树的浓烟直冲云霄,腾起的烟云如同巨伞,笼罩在临梓城的夜空久久不散。
望着冲天的烟柱,康世华撩起战甲下摆单膝跪地,抬头望着入空的云烟大声吼道:“云州军的英灵们,一定要佑我临梓,佑我大卫呀!”
说完,他双手着地,深深地低下了头,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地面上。
临近“北市”西北角是守城将士的军营大帐,康世华的营帐也在其中。
从平阳城到了临梓后,康世华原本暂住城南的一所宅院。自北狄左路军开始攻城起,康世华便住进了北门处的营帐中。这里距离北门较近,方便指挥与守城。
解决完城隍庙的事情,康世华与楚风烈一起到四门察看了一番。回到营帐后,心情沉闷的康世华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站在城防图前紧缩双眉静静地地望着。
连日来的激战,让临梓守军的伤亡数量与日俱增,而剩下的将士由于得不到充分地修整也都疲惫不堪。因此,从整体来看临梓城出现了兵源不足,战力不济的情况。这一状况在派兵增援武威军后尤为显得更加严峻了,
夜间四门的联查,让康世华感觉到临梓城的危险程度要比想象的大得多。在四门处,他见到了应征守城的百姓。那些青壮男子虽有蛮力,但终究只是平民。他们没有经过操练也没有经历过搏杀,对基本的对敌常识也都一无所知。这样的人除了一身胆气,就再没有什么了,有的人甚至连胆气都没有。
如此状况下的临梓城,就连康世华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守多久。他在地图前就那样地望着,也思考了很久。片刻后,康世华苦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能守多久?康世华不想去考虑,也不必去考虑。自己与临梓城已经成为了一体,活着就会拼下去。
楚风烈坐在靠椅上望着康世华,见静王一直没有动静,便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什么也没有说,返身坐了回去。如此几次后,楚风烈再次站起了身向康世华身旁走去。
楚风烈心里也是很焦急地,多年的统兵经历让他知道,临梓城的战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如果再没有援兵的到来,临梓是定要被攻破的。对于自己的性命,楚风烈还不在意。他始终认为只要入了军营,他的这条命就是个悬丝的重坠,随时都会断的。这么多年没有断,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但是王爷不同,他是静王也是皇子。徐大将军与自己说过,自己的命是和王爷的命绑在一起的。可是楚风烈认为即便是自己死了,王爷也必须的活着。因此他有个想法一直想与静王说,但今夜听到康世华的话,又令他犹豫不决。
康世华回头望着走近的楚风烈,也看出了楚风烈的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嗓音嘶哑地问道:“楚将军,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你我之间这么多年了,不应见外的,说吧,什么事情?”
康世华的嗓子依旧有着灼烧的感觉,虽然喝了唐婉珒送来的药后有些好转,但还是很难受。
见静王问了起来,楚风烈便不再犹豫地说道:“王爷,现在城中的兵力消耗过快,将士们的战力愈发地有些不足了,这样很危险。当下北狄正在修整,应该是在为随后几日的攻城做准备。今夜,末将看到西门处北狄兵力不多,应是个机会。末将想请您带三千炽翎营杀出城去,到荆山并州军那里求援。末将认为……”
没等楚风烈将话说完,康世华猛地转过了身子,正面对着楚风烈,怒目而视地喝道:“老楚,你把我康世华看作什么人啦?难道你不清楚我吗?我是那种临阵脱逃的废物吗?”
康世华的情绪很激动,话说得也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