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接到的电话是河北公安系统的朋友打给他的。“喂,老徐啊,你好……你问的那个事,已经结了……就是那帮老乡夜里的纠纷嘛,该批评教育的批评教育了,该按规定罚款的也罚了。老乡们保证不再犯了,现在都回家去了。”
“好嘞,谢谢了。”刑天挂了电话。有的事儿不能在电话里讲得那么明白,这一他懂得。这位朋友话中委婉隐含的意思挑出来连缀完整,就是,参与那晚赌场群殴事件的村民经过拘留和罚款,现已全数放回,包括常金柱。
刑天并不知道,他得到这个信儿的时间有儿晚了,他前妻和孩子来看他的这一天,已是常金柱回到大羊屯村的第四天了。
被抓走的村民们回来得很突然,当他们三五成群从最近的乡间公交站走来,现身于设过路障的村口,他们的家人喜出望外。十天来,这些妇女、老人抱着孩子日日担惊受怕,怕家里的男人被关进号房蹲个三年五载,更怕他们像新闻里报的那样一进派出所就挨一顿杀威的拳脚,打出啥要命的毛病来。因此,这八十多人陆陆续续走进村子时,他们各自的女人、老人急忙拥上来,查看自己的丈夫或儿子带没带伤、脸色好不好、饿瘦了没有。
出乎众人的意料,放回来的村民们都表示,在派出所没挨打,没受折磨,一天三顿饭管得挺好。家人们起初不信,仔细一打量,他们一个个除了有儿疲惫,简直比进去之前精神状态还好。这是咋回事?有几个好动脑子的妇人想到了事发第二天前来采访三个记者:“不会是那记者发的新闻教上面哪个看见了吧?”
“啥记者呀?我们听都没听!”还是被放回来的爷们儿们给出了答案:拘在派出所的时候,他们有的人看见,有的人听见,是老书记常金柱接受问话时告诉警察,整件事缘于一场误会,被带回的乡亲平时都是老实巴交的人,这次就是个初犯,肯定认识到并愿意改正错误,请警方宽大处理,千万别难为大家。
假如细问起来,这帮人中没几个会承认自己亲耳听到了以上那堆话或亲眼看到了常金柱受审的情景,他们想不起在派出所啥时候见到了常金柱。这种法是在关着他们的每个拘留室内悄然传开的,而一旦传开,慢慢就成真了。关于常金柱在派出所所做的和所的,只有一件事是确切的,这也是回家的村民们被亲人们好一阵嘘寒问暖之后告诉他们的:拘留结束,警察要对参与斗殴和赌博的村民进行罚款,常金柱跟管事的警察,乡亲们都很辛苦,所有人的罚款由他来缴。
“真的?那书记……老的书记呢?”“对啊,他在哪儿呢?”获释的男人们对此一无所知,称出派出所的时候就没见着他。人们也发现,这一拨一拨回来的人当中,也没有他的影子。
常金柱确实没和这八十多人一块儿回大羊屯村。待到太阳落山、各家各户都为回了家的男人摆上香喷喷的晚饭和老酒接风洗尘之时,一辆奥迪借着暮色爬过了树影迷蒙的幽幽山冈。路上的照明依然不足,车灯所照到的无人修剪恣意生长的树木张牙舞爪,飞速从眼前掠过,足令人有草木皆兵之感。常金柱端坐于奥迪车后排,翘起二郎腿,边抽烟边盘算着心里的事情。
“天黑了让飞虎开车来接我,七以后到家。”这是中午他看着那八十个村民摇摇晃晃出了派出所之后跟家里交代的,他还叮咛家人不得声张,安安静静等他回来。这样,直到奥迪在南面山坡的欧式楼门前停下,老伴儿、飞鹏、大儿媳妇和孙子孙女们才推开门一窝蜂地迎出来,“爹”、“爷爷”的叫声不绝于常金柱之耳。
常金柱将烟头一丢,提出满满一塑料袋零食之类的东西,随即如视察的领导一般,抚抚孙子孙女的脑瓜和脸蛋,朝老伴儿、儿子、儿媳妇微笑道:“走,先进屋,进屋去。孩子们,看爷爷给你们买啥好吃的啦。”
走进自己别离多日的“宫殿”,看着里面精美的装修和家具,常金柱感觉心情无比舒畅,是的,整个白天,他的心情都不曾似此刻这样舒畅。走到楼梯口,他方想起没见到二儿媳妇。“飞鹏,”他唤过二儿子,“兵兵他妈呢?”“噢,她娘家出了子事,她回去看一下。”“哦?那她啥时回来?”“一会儿,过一会儿就该回来了。”“过会儿回来?”“对啊,因为爹你回来了嘛,我就打电话让她赶紧往家来。”“他爹妈那儿出啥事了?”“也没啥大事,她已经处理完了。”
“走,上楼!”常金柱一甩头,大步踏着楼梯往上走,那意思是教常飞鹏跟着。常飞鹏亦步亦趋,见爹径直进了他们三口住的屋子,心下一惊,只得跟了进去。
“关上门。”常金柱吩咐道。常飞鹏照父亲的做了,常金柱瞄瞄儿子,问:“飞鹏,你咋学会冲我瞎话了呢?告诉我吧,你媳妇到底干啥去了?”常飞鹏料想糊弄不过父亲,便:“爹,先好,我了您可别生气,我……我就是想救您出来呀。”接着,他一五一十地将让金杏去找常志民向常九城求情的事了。至于他是怎样动金杏的,他当然没敢向他爹坦白。
“混账,胡闹!”常金柱舒畅的心情一扫而光,他总算没有吼起来,只是瞪着二儿子,“不要脸,你不嫌丢人啊!”
金杏乘的大巴在高速路遭遇了堵车,望着车窗外零星的雨滴,追思着中午的事情,实在是怎一个荒唐了得!她很清楚,公公不可能是因为自己求情而被放出来的,也就是,作为常金柱家的儿媳妇、常飞鹏的妻子,她做这件不那么符合身份的事情,完全是画蛇添足!身份,身份,哼哼。想到这个词,金杏更觉有一种讽刺的意味。自己应该为此而愧疚吗?嫁给常飞鹏后,受家教的熏陶和现实的逼迫,她为自己定下了一个不喜欢的身份并坚持至今。这一次即便丈夫强加给她一个不合身份的任务,她去执行之时仍反复提醒自己要注意目前的身份。然而,再次见到常志民的第一眼,她便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潮,好在那把熊维尼伞遮掩了脸上泛起的红晕。她骗不了自己,和常志民交谈的这不到三个时的时间里,一种已经有些陌生的美好情感仿佛从内心深处某个拘押了它很久的牢房中流淌出来,消融了积聚于心头的阴云,像雨露一样滋润着她的感官。上一次产生这种甜美的感受,还是刚刚生完孩子,看着襁褓中柔弱娇嫩的兵兵的那一刻。
但是,这一切都发生在个人情感层面,在相处的短暂过程中,金杏自认把持得很得体。她并未根据丈夫的指示低声下气或媚态十足地恳求常志民,而是通过自己的理性判断陈明利害,这么做也是为了从大的方面维护自己的家庭啊。
不知不觉中,夜色吞没了天地,窗外黑乎乎一片,金杏随着蜗牛般蠕动的大巴车一晃一停,觉得筋疲力尽,她用一个结论终结了她这个下午的胡思乱想,安慰她的心灵:我没干任何对不起他、对不起他家的事,即使我在哪方面失了身份,也是他……他造成的。
倒过车,快到离村最近的车站时,她给常飞鹏打了电话,教她来接自己。公交车到站时,她看到奥迪已等在那儿了。下车以后她发觉,这里没下雨。“咋才回来?”这是她拽开车门时,她的丈夫对她的第一句话。她发觉丈夫黑着脸,或者,他的脸比奥迪的漆还黑。“下雨车开得慢,又堵车。”“堵车,真的?”“当然是真的,要不我咋不想去呢。”金杏没好气地答道。“全家人都等你吃饭呢。”有气无力地完这一句,常飞鹏发动汽车掉头回家。一路上,夫妻二人再无话。
在外面由窗户也可望见,欧式楼内的气氛十分热烈,一家之主的归来令这个大羊屯最显赫的家庭喜气洋洋,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是大嫂下的厨。开门进屋,第一个扑到金杏身前的是兵兵。“妈妈,妈妈!”他兴奋地叫着。“咦,兵兵,吃啥哪?”金杏发现儿子嘴里嚼着什么,手儿还攥着什么。“杏仁,美国大杏仁,爷爷回家路上买的。”
此时已是晚上七半,金杏搂住兵兵,见全家人真的都在等她,连忙为自己这么晚回来而向大家道歉。“没关系的。”忧郁了好几天的婆婆此时乐开了花,“团圆饭就得全家一起吃,谁都不能少。”“爹,您回来啦!”金杏看见公公朝自己走过来,“对不起,今天是我妈那边有些……”“没关系,飞鹏全告诉我啦。”常金柱笑呵呵地示意她入席。
这天晚饭时,楼内外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往常只有过年时才会如此。面对一大桌美味佳肴,每个人都敞开了肚子,吃得胀饱。三个大男人频频举起酒杯乒乓碰响,餐厅里荡漾着大家的欢声笑语。自从常飞鹏丢到乌纱帽,常金柱家的餐桌上好久没有响起这般欢快的合奏了。父子三人将晚餐当成作战会议,当着孩子的面让阴谋与权术的阴影笼罩了餐厅,而这一晚,阴影似乎被天伦之乐驱散了。这顿其乐融融的团圆饭,会令每个家庭成员难以忘怀。
饭后,常金柱叫上两个儿子一齐到外面抽烟。听着屋里意犹未尽的孩子们和母亲做游戏而发出的放肆的大笑,常金柱忽地问常飞鹏:“飞鹏,这两天联系过建养生谷的那几个开发商吗?”“我哪儿敢啊?”一提这事,儿子登时扫去了满面的欢悦,“他们我欺诈,嚷嚷着要告我呢!”“跟他们牵头的联系一下,就我请他们一起吃个饭。”常金柱微微一笑,“买卖嘛,赚钱要紧。好好谈,急着翻脸干啥?”